长篇小说《远日》尾 声
时代已进入了二十一世纪。
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大幅度提高,我国即将迈入小康社会。旅游业方兴未艾,占了消费市场一个很大的比例。省城南面几十里的地方,绵河最后流入了大湖之中,以发展的眼光看,那一带的特殊地形和人文景观,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成为极具旅游价值的地方。在一块偌大的范围之内,东面是一个不大的山区,有现代著名的将军故居和闻名遐迩的历史古镇;南面是湖中的岛屿,自然生态保持良好,还有一个规模较大的有名的侨乡;西面,一九四九年二三月间,中国人民解放军在伟大的渡江战役前夕,在那里的湖面上进行过颇具规模的水上训练,以保证每一位参战人员都会游泳,因此有着革命传统教育的纪念意义;北面是圩田,一派水乡风貌。由此政府作出了一个宏伟的决策,开发资源,做大做强旅游这块蛋糕,使之成为省城范围内一个著名的综合旅游风景区。根据这个决策,圩田将规划成为巨大的湿地公园。于是在第一个十年伊始,当地进行了大规模的动迁,人们开始迁移到自然条件较好的东边岗区去了。
几年后的一天中午时分,一列动车自西向东驶来。在省城火车站,下来了一位六十岁开外的老人,他就是当年在此一方插队落户过的肖挺,岁月使他已见苍老,脚步依然矫健有力。他已经退休,此次偕同几位友人去国内中西部旅游,返程时,他让友人先回上海,自己在中途下车,想去昔日的王村看看。在火车站办理了中转车票改签后,他坐上班车,下午一点钟左右,即到了离省城三十公里开外当初他插队的公社所在地,此地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很有特色的古色古香的小镇。
他沿着湖畔新建的湖滨大道往西而行,半个多小时后,走到了绵河入湖的那个村庄,绵河上架着一座红蓝色相间格调的斜拉桥,非常壮观。他看到北向的村庄都被拆光了,原先从这里去王村,是从绵河的堤岸上走的,如今,堤岸上的村子全都变成了瓦砾堆,人根本无法行走。沿着堤岸走向,圩下不远处有一条后来新铺的能通行小汽车的水泥路,一直向北延伸。他走下湖滨大道,踏着水泥路往北而去。他朝走过的堤岸上望去,不见一处房屋,不少地方的瓦砾从堤上顺着堤坡向下散开,一片狼藉,见此情景,他心里不禁一阵惆怅。
一路走来,没看见一个人,又走了半个多小时,他来到了王村。眼前地形如初,整个村子同样不见一座房屋,唯有瓦砾横陈,涵口小河两边的岸上长满了杂草,咋一看,被杂草环绕的河道变窄了许多,似乎成了一条沟渠。他爬上堤岸,在满地的瓦砾中寻找从前房子的印迹,这里的地形他太熟悉了,毫不费力,他就找到了昔日他居住的那所房屋的所在之处。他又朝南北两个方向张望,从前被层层房屋遮挡住了视线,现在一眼就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眼前的绵河水,依然一如既往地泛着清波,自北向南源源不断地流淌着。
他默默地站在那曾是他的房屋的瓦砾之中,脑海里浮想联翩,一幕幕的往事,如同过电影似的清晰地出现在了他的回想之中。
他首先想到了英梅,这位和他一起同甘苦共患难并为之而深深相恋的女子,后来两人一直不曾见面,如今她在哪里呢?其实在当年与她分离的那个夜晚,他拒绝了她所希望的苦心等待,当时他万分悲痛,心都快要碎了,他是多么渴望最终能和她共结同心白首到老啊。然而,他清楚那是一个毫无希望毫无结果的等待。英梅的插队生涯即将结束了,迎接她的将是一种全新的生活,他不愿去连累她,更不愿去拖累她,他是在万般无奈之下才那样说的。现在岁月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他只能把对她的爱深深地藏进了自己的心底,他要面对自己的生活,面对自己的一切。他对她的爱刻骨铭心,根深蒂固,无论在何时何地,他都会始终不渝地为她送上自己最真诚最美好的祝福。
他想到了王静江和王凯,前者把他当作亲人,后者把他视为知己。在整个插队生涯中,静江队长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点点滴滴涌上了心头。王凯邀他同赴江西瓦屑坝,不但解开了当地的人口迁徙之谜,还十分意外地遇到了他经常怀念的雷团长,在那两天里,他们三人的相处是那样的亲密无间。在以后的岁月里,他经常回忆起那一次的江西之行,感慨之情由衷而发,他思念王凯和雷团长。中午在乘班车前,他去雷团长家的那幢楼房看了看,希望在几十年后能够再次与他相见。可是门前的那条马路朝一边扩展了,楼房的位置成了马路的一侧,人来车往的已无迹可寻了。从前那一大片民居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
他想到了二娃和王妮,两个曾经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恋人,却由于换亲而最终天各一方。那一晚在场地上,他俩的一幕实质上是一出悲剧,王妮在请求他原谅时,他心里为之而阵阵痛楚。他强忍住痛楚,说着理解的话语,及至三人拥抱时,他们全都热泪涟涟。能够逗人快乐的二娃和王妮,在他的心目中却成了一对悲惨的人物,换亲的危害在他们的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地体现。
他想到了庆旺、王凯父亲王炳轩、赵大妈和虎子与狗蛋这几个在他插队时的逝去之人。庆旺最后的遭遇十分惨痛,他认为这个惨痛跟自己是有关系的,倘若他在庆旺婚事上照顾好两个孩子,这一人间惨剧就不会发生了。庆旺对他说肠子都悔青了,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然而一切都无法挽回了,虎子和狗蛋,两个多么讨人喜爱的孩子,在他们幼小的时候就去了天堂,最后他俩的舅舅也追随着他们一起去了。对庆旺而言,他的归宿,或许庆旺本人认为是自己最好的解脱,三条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在人世间消失了。王炳轩老人,由于他的历史问题,他受到了社会的监督,那在当时的形势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老人却是一个向往着回归到普通人行列中的人,遗憾的是至死他的愿望都没有能够实现。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里,他遇到了他和英梅,老人将平生所学悉数传授给了他们,使他俩成了一方的象棋高手。同时,那也是他二十年来最为开心的几个月,他在开心和快乐中离世,多少冲淡了他未能实现愿望的惆怅。早在许多年以前,阶级斗争就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他相信王炳轩在天有灵,将为他的回归而感到万分的欣慰。他到王村插队,第一个给他以温暖的是赵大妈,他甚至对她还毫不熟悉时,她就溺水而亡了,倘若赵大妈活着,她一定会在以后的岁月里处处给予他照顾,给予他温暖。对于她的死,他也有内疚感,他毕竟没能把她从绵河里救起来,他知道那不是他的过错,可是他的救捞起不到任何作用,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在他的心中,那种内疚感始终难以消除。
他想到了徐连、汤国胜和董营长。徐连有点二五,他做梦也没想到他会前来闹事,但归根结底,徐连还是可以的。后来他敢于指责他二姨,并且还帮他和英梅说话,对比他之前的行为,他有如此的转变已经是非常到位了,在那一次的茶话会上,他就对他完全谅解了。汤国胜相当不错,他以大队书记的身份,居然做起了英梅母亲王媛的思想工作,劝说她不要干涉她女儿和他的恋爱,他的心里对汤书记充满了感激之情。董营长那个人,应该说大方向没有错,只是让人感觉他的态度有极“左”的倾向,不免使人有些生厌。不过那也难怪董营长,当时的社会氛围就是那样,他的做法似乎无可指责。他只愿董营长能够有一些自知之明和自我反省,在那种环境下,他做到了这一点,兴许他的工作会做的更好。
他又想到了王三叔和关头。王三叔是个极其平凡的人,毋庸讳言,他的外表有些猥琐,好像还有点自卑感,但他有自己的一方天地,让人刮目相看。他干活认真,庄稼活样样拿得起来,活干的也很精到,尤其是杀猪,那是他的绝技,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还有关头,为人豪爽且充满了自豪感,西瓜种的好,县委书记都夸赞他,立他为标杆。不知他后来到上海去卖过西瓜了吗?那是他的愿望和理想,他没去过的话,上海人在吃瓜上显然少了一份口福。他至今想到关村西瓜的色泽和味道,那才叫一个绝呢,他能够吃到那样的西瓜,并且还美美地吃了好几年,以后的西瓜再也难以吊起他的味口。
他还想到了江南山区中的秀山县第一任县委书记江上洲以及马医生和王村的许多村民们,他同样非常感慨和思念那些从前的人物和现实的人们,在那时,他们都给了他极大的鼓舞和温暖。
肖挺想到了这块他曾经生活过的土地,在长达八年多的插队岁月里,给了他欢乐,同时又给了他悲伤,他心中千头万绪,此时化作了情感上的阵阵波澜。他流着泪,情不自禁地跪倒在了瓦砾堆中,泪眼模糊地望着膝下的土地,任由着自己的情感在这里尽情地迸发,尽情地宣泄,许久,许久……。
最后他站起身,擦着眼泪,在再一次深情地凝视了绵河和环顾了四周后,他慢慢地走下堤坡,走上了那条通往湖滨大道的水泥路。随着脚步的加快,这方他从前生活过的再熟悉不过的土地,与之而渐行渐远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