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林中著此身
卢静,女,生于70年代,山西文学院第四届签约作家。作品曾发于《诗刊》《山西文学》《青年文学》《星星诗刊》《草原》等报刊,被收入《中国年度散文诗》等多家选本。散文集《谁谓河广》入选“晋军新方阵文丛·第三辑”。曾获第七届中国散文诗天马奖、首届蔡文姬文学奖一等奖、第四届全国“信”文学大赛二等奖等奖项。
冰雪林中著此身
文 | 卢静
整整一个冬天,没有为梅花落一个字,瞅着春天已经不远,心下不觉惶惶。
我想为案头折一枝梅,四处寻觅你的身姿,可是临近地方,走遍大街小巷,郊野阡陌,我却处处寻你不着。我是无缘走近你的,只能沮丧地遥望天空。只能到梦里寻你的踪影。
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消。
诗人疑早梅为雪。鲜妍柔嫩的生命,是怎样伴透骨冰彻而行?你的绽放令人一思寻,便想痛哭,眼眺千山万岭周身寒冷。寒山道啾啾有鸟,寂寂无人,钓雪翁的身边,连鸟迹也浑然不见了。天地一片纯白,却是梅的故乡。
你应该清楚自己的命运。在梦里,我听见冬天空旷的声音对梅花说。
梅,你的内心比火还温暖百倍,冰崖雪壑,红梅丛生点亮灼灼的火焰,娇红的焰苗摇曳迭合,隐现瘦骨之姿。
白与红,是你对世界的向往,也是你对命运的回答。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世上有情性之物,大抵皆眷念韶华,恋慕生命与美好。梅何曾不如此。梅花委地,零落成泥碾作尘之前,还要学那雪片千旋万舞,回首间难舍的情怀。纵作了人践的泥,成了世外的尘,萦萦暗香袭来如故,梅之多情可为至深。然而有尽生涯,却隔绝了春风如怡,豆蔻年华,只付与那冰天霜角。为不辜负情之至深,心之至真,梅何其痛,又如何甘痛如饴。每见疏梅之影,令人常念是万万不及的。
梅,你本是天上的花儿,既容不下尘世的渣滓与绳索,尘世又岂能容下你的笑颜?
蜂蝶不留恋寒蕊,喧鸟不喜爱梗骨,柳条儿厌弃了薄命,你只能背过脸去,在冬天的一隅冷僻开放。负戴北风的刑枷,阴云的嘲谑,来交换你的至深至真,挣一片生命的自由,灵魂的澄澈。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可寒梅分明是雪花的前生啊!
《红楼梦》第三十七回,大观园群芳结诗社,出题限韵白海棠,由稻香老农李纨评判。李宫裁评为:论风流别致,自然潇湘之诗;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评罢又看着宝玉道:“怡红公子是压尾,你服不服?”宝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了,这评的最公。”又笑道:“只是蘅潇二稿还要斟酌。”玉是精神难比洁,白海棠前,端的令人为颦儿叫屈。不过既由李纨裁判,不取钗诗反倒见怪了。
思到此截,我从书橱里抽出《红楼梦》,窗下几日积雪未融,这会儿,向晚时候又纷扬扬密匝匝落下新雪,恰好伴着雪帷吟诵白海棠诗。先读蘅芜君的,“珍重芳姿昼掩门”,心下一沉,雪色不免黯淡下来,再读一句“自携手瓮灌苔盆”,只觉周身冰凉,难以卒读,合上书凝望窗外迷濛灰枝间渐上的微灯,反倒透出几许温暖来。小时候瞥见红楼连环画,除了黛玉葬花外,也甚爱“宝钗扑蝶”一幅,正钱行花神的芒种节,落红成阵,飞光旖旎,宝姑娘玩耍的那双大如团扇的玉色蝴蝶,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宛如她人生中珍罕难得的天性流露时刻,便在彼时初识了宝钗。稍大读书,懵懵懂懂的,读到她的住所雪洞也似,一色玩器全无,仅土定瓶里供着数枝菊花,案上还有两部书,然后就是茶奁.茶杯而已,床上也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花团锦簇的大观园里,初还赞她人淡致高呢。再后来读红楼,便越读越是难言滋味。宝钗如何那般喜欢“寄生草”曲子?她参透了吗。青春年华,连白昼也要紧闭门扉,将自己深深藏匿,连门缝也不愿开启一点,来窥望万籁生机。好一朵纵是无情也动人的花儿。她只是迎合周围,上下费着心机,书中写她初入贾府,那番态度举止“为黛玉所不及”,后便紧跟解述道“豁达大度,随分从时”。随分从时,一个时字,套了书中的语气,也真真入木三分。宝姑娘的深深城府,容不下自己的一毫真性,如她这等聪颖明秀的人,风袅袅白牧丹,心灵深处不知曾萌发多少灿烂,偏生生锁得分毫不现,锁到自己也不堪入眼,锁到粉身碎骨成齑,被风吹得无踪。“人淡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诗品起来绝骨之痛,一盆霉苔锈斑的白海棠,由主人提着瓮儿亲灌,且眼望青苔日厚,还要自己一天一天不断地灌,灌到乌青茫茫的黑屋中去。大观园里已走去流水落花夭折的黛玉,又何生出这一个对月长吊的寂寞人!也难为了玄而又玄的药方和引子,薜宝钗所服克五脏天携“热毒”的“冷香丸”,真是冷到脊髓里。看戏絮话,因一时道自己怯热,宝玉以杨妃体丰相比惹得大怒又不好发作的宝钗,当读到宝玉咏白海棠诗“出浴太真冰作影”时,真不知内心是什么滋味,还是又会想起戏台上紧锣密鼓的热闹场面中,猛飘出一曲“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寄生草呢?写书人的笔法真是环环相扣,用心良苦。
黛玉则“半卷湘帘半掩门”, 硬将那厚重冰冷的门扇推开一半,偷窥的风度,却毫不犹疑要将自己溶化到天然春光中去了。这棵灵河岸边的绛珠仙草,诗塑的魂灵,美幻的身形,怎能甘沦重门内的污浊泥潭?她也知挣出门,有恶眼,有诅咒,有霜刀风剑,有电闪雷鸣,可是她要“碾冰为土玉为盆”,种一颗水灵灵活生生的白海棠;像风中的飘红,水上的落花,她的冰也寂寞,却是天地旷野的寂寞。碾冰而成的土,不是深屋容许盆栽的土,这种梅魄玉魂能滋养生命性灵的土,重门内岂会有一寸安身之地?她只能偷,“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可是她聪透过人的灵性中的光明,本就与那梅魂合而为一,向着门外旷远天地开放去了。“娇羞默默同谁诉”,她在诗中像偷借梅魂一样,表露着自己的心,自己的爱。她的眼只向着灵魂窥,眺着门外望,全顾不上周围的世故人心。小例子几乎俯拾即是,贾母给宝钗做生日,凤姐听了老祖宗的口气,要比往年林妹妹的不同。生日戏上,台下宝钗点《西游记》,凤姐点《刘二当衣》,皆热闹戏文,甚合性讨得贾母欢心,“心比比干多一窍”的林妹妹,这时候每每缺“心”为自己弥补的,书中只二人点后,道黛玉方点一出便一笔带过了。
大观园诸芳云集,黛钗为冠,黛玉,又每是薜宝钗处世大方乖巧的反衬。然而宝钗在金钏投井事上,却一反往日温柔含蓄,一通金钏是自己顽掉下去的,又果然气大了,也是糊涂人,原不值可惜的话对王夫人。所言冷酷无情,出人意料。可拎起这话,却一如既往趋了正内疚的王夫人的“时”,宝钗送自己衣服为死人裹殡,在王夫人叹我看金钏却似女儿之后,贾家少奶奶步入的门,似乎遥遥地影影绰绰地吱呀开启了。转到这一层,糊涂人也不可惜这话,便莫名其妙会晃起潇湘馆竿竿青欲翠个个绿生凉的萧索竹林,竹叶上的斑斑泪痕,透纱窗降在枕蕈上的薄凉。黛玉的“小性儿”,尖酸嘴,在不爱计较的宝钗面前,真是常常相形见拙。而黛玉待人之真,每也要从字缝里迸出。刚与湘云小争执后,很快又取了帖,把来与湘云同看,一无嫌猜。香菱学诗,宝钗尚讥讽不耐,香菱向黛玉请教,黛玉却热诚相待,并孜孜热心不倦,真如明冰净玉。她只是像表露自己的爱一样,坦露着自己的妒忌,对宝玉的一次次试探,对爱情与美好破灭的一次次恐慌与忧惧。记得有一回,宝玉对她说了三个字“你放心”,真如雷击电掣一样,林妹妹那千言万语,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留宝玉呆呆站在原地。
大观园虽不干净,却已是“太虚幻境”在人间的缩影,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园里园外毕竟两个世界,林妹妹的心里是大不同的。她聪明剔透,岂能没有不祥的预感?当她的心被飘来的戏文“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付于断井颓塬”牵系,直听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怔怔发痴,直听到花落水流去,岂能感悟不到污浊现实容不下太美好的灵魂?她说,花要葬在土里,不能随水逐流,眼前水还干净,出了这园子,不知又被哪里的污淖给染脏了。颦儿一恸,鸟惊花落,黛玉有多感善又有多感人。孤标傲世谐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只要能开放,她宁愿开到深秋,只要能吐露美好,她宁愿开到茫茫冰天雪地里,去质本洁来还洁去,去“借来一缕梅花魂”!
宝姑娘的院子蘅芷杜若奇草翩翩,拖香揉云,满腹锦绣,可叹惜者,尽为匍匐于地的草。林妹妹弱柳扶风,漂泊寄寓,可叹惜者,潇湘窗却倚千竿坚挺的碧竹。一个玉带林中挂,一个金簪雪里埋,千红万艳不免共同的悲剧,然而花有开无,景有不同,生命中划过的流星,悲剧中花开的时刻,“借来一缕梅花魂”,稍纵即逝而绚烂无比,又怎生不令人回味悠长。
花落了,春归去,冬来了。
当飞绽的白雪,如一群群蝴蝶栖息冬日的梅花寒香时,已然轻盈,宛转,仿佛超越了悲剧的花朵,同姐妹絮语,盛开天地之间,忆起了前生后世。
当雪花也化了,是否还惦记着生命的盛开,一瓣瓣一层层绽放。
雪中的梅花疏影,在寒冷空寂的冬天,使人感受到美,体悟到真,容纳到善,仿佛心里也浸着一个春天。它便是明澈灵魂中的春花了。
而梅一报信,雪一融化,春风也真要来了。
它使人们总怀抱对春天的向往与期待,流水日子里,似乎无足轻重又至关重要的希望。那就不怪人又想起王冕的白梅诗,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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