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武山冈上的牧女 | 杨海滨

周围的人,除了我看到牧女的这一系列动作外,所有的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山脚下多年来不曾有过的隆重庆典,根本没有察觉到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人们仍在狂欢。

大武山冈上的牧女

文/杨海滨

1987年8月4日,是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建政35周年的州庆日,这对于地处青南高原腹地首府大武镇上的人们来说,是个难得的一扫平时漫长落寞和沉闷的狂欢日,因为我是个单身汉,平素又好在大武四处游荡,恰好赶上这一整周都在放假,连单位里的食堂都停了伙,便孑然一人到街上回民饭馆去吃拉面,然后追逐社火队凑热闹,打发寂寞的年轻时光。

这天是3号,因为昨晚上独自喝了大量的茯茶看《西藏系在牛皮扣上魂》,至凌晨三点睡下后,直到中午才懒懒散散地起了床,等吃过拉面,社火队已游到了大武这条十里长街的最东处——这个年代里这条街根本没有名字,我私下命名它为果洛大街——等我追到这里时,发现有两支社火队意外相遇,开始较劲表演,场地四周早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我环顾四周,见旁边的山坡上稀疏地坐着显然是从牧区来的牧人和一些年龄较大的汉人,便爬到山坡上,找了个角度好的地方坐了下来。

我的邻坐是位大约二十来岁的藏族牧女,穿着和所有藏人一样的藏皮袍,还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和别的牧女有什么不同。她身边还有位老妪,也许是她的母亲,在她们正津津有味看着看山下表演时,年轻的牧女突然用焦虑的口吻对老妪说了一阵藏话,老妪听后,起身匆忙向远处走去,就剩下她独个有些不安地继续俯瞰山下热闹的场景。

我一直专注地看着街上那两支穿得大红大紫,雌雄难变的耍社火的人们,配着录音机里播放着青海民间音乐,跳着一种纯粹的只有在节假日才跳的一种极具张力的民间舞蹈,忽听到旁边的牧女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但被山下一浪接着一浪的鼎沸声淹没的时断时续。我不经意地扭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已改变刚才的坐姿,完全躺在草地上,并没看出异常,还以为她身体不适,或是被刚才的那阵大风吹得有些凉意而故意躺在草地上,没理睬她继续俯瞰山下的欢乐,又过了一会,当她的呻吟再次传来时,又把我的注意力拉回到她的身上,这回,我仔细地打量了她一下,猛然看到在她的身下,有条如蛇一样扭曲着的血水在流淌,而女人的眼睛始终在看着湛蓝的天空,上面堆积着一朵又一朵梦幻般的白云,在一阵阵从雪山巅峰处生出冰凉山风的吹拂下,又如巨大的无数艘帆船,波澜壮阔地在天空之海上航行。

我惊讶地看到天空如此魔幻的美景,可我不知道这位牧女此时是否和我有一样的感受,便转过头来再去看她,正好和她收回看天空的目光相遇,我一下从中真切地看到纯净得散发着掺杂了疼痛与微笑并存的祥和之光,和大多数人根本不同,竟没有一点的世俗气,这让我有了些意外,更加专注地看她。

她见我看她,便朝我招了招手,我还浸在被她祥和目光照射中没反应过来,仍在看着她,她再朝我招手,我眨了几下眼皮,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她微微地点了下头,但眼睛里仍在疼痛中微笑着,我立马跳起来走到她跟前,用汉语问她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她用藏语说了一句我没完全听懂的藏话,仅从中听懂了一个“孩子”的单词,但又不知何意,继续楞楞地看她。

她见我没听明白,也没再说,而是把她的一只手递给了我。我这才清楚地看到她早已满头大汗,汗珠挂在藏族人特有的紫色面颊或额头上,就顺势拉了她一把,我感到她的手心十分冰凉,但还是很有力量地随着我的拉力坐起身来,然后解开系在藏袍腰间的红袍带,在撩开皮袍的一刹那,我看到她裸露的腹部高高隆起,像是高原上的一个山头,浑圆而又美丽,她迅速地把藏式皮袍围住了自己的身体,又款款地躺倒在山坡上,仍抬头看头顶上一朵朵飘扬着白云般的帆船。

此时我才恍然大悟,她并不是要看对她没有意义的云朵,而是必须要面对湛蓝天空下,还在一阵阵吹拂着冷风的山冈上生一个孩子。我惊呆了,不知所措,楞楞地坐在她身边,听着一直没停止的呻吟声。过了多久,我已没有概念,反正好一会后,她再一次伸出手来使劲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已不再冰冷,而是开始发热,好像还出了汗,我使劲地握着她,还上下来回晃动几下,想传递给她一种镇定和勇敢,我不知道她是否感受到了我的信息,她的眼角有泪水流到了脸上,也许她根本不知道,也就不去擦拭,只在胸脯起伏中喘着粗气,突然,她再次猛地运作力气,带着浑身的力量在弥漫着血腥味里的一声短粗吼叫声中,戛然而止了不断的呻吟,一个婴儿被她弹落在草地上,清脆的啼哭声像果洛高原上飞隼的一个唳嘹,猛地炸开,嘹亮地传到远处……

我简直不能相信一位母亲分娩儿子的过程竟然是这样自然和平静,呆若木鸡,半天回不过神来,虽然我是在果洛高原长大的汉人,从小对藏族人有着至深的了解,但这样的分娩还是我平生第一遇到,忽然间,我自觉地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藏族人,双手合掌,从心里流出“唵嘛呢叭咪吽”的六字真言,高声地不停地吟诵声,奇迹的是,在我吟诵的同时,清晰地听到了牧女也发出六字真言,这微弱声,像是高原上温泉,喷出灼热的泉水,被太阳光照耀得晶莹剔透,抒发出一种巨大的对生命的激情来。

然而,更不平静的事情还在后头。女人见我痴痴地看她,也有了羞色,朝我微笑了一下,同时抬起手擦拭头上的汗珠,指着数米外的两块石头,又说了句藏语,这回我大概听懂了,她要我帮她把远处的那两块石头拿过来,可我不知道她要石头干什么,犹豫着把那两块石头拿给了她。

女人接过石头,将躺在皮袍上的孩子放在一边的草地上,支撑着裸露着的上身,把连着她和孩子的那根脐带放在一块稍扁石头上,拿起另一块尖锐的石头,朝着脐带猛砸下去,她挥动臂膀的动作,就像一个劳动者收获硕果那样,从容不迫,石头撞击脐带时发出一连串的“吧叽吧叽”声,在空中显得沉闷,也就是这沉闷的撞击声,击得我心惊肉跳,也击得我多少年来对果洛对生命诞生的记忆,然后,脐带被砸断,她还细心地挽上了一个扣……

女人把啼哭着的婴儿塞进她温暖的大袍里,再次缓慢地躺下,自然地仰起脸来看着湛蓝地飘着白云的天空。对她来说,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一次关于生育的经历,一旦过去了就过去了,并不以为然。

我让自己镇定着,把随身带来的铝制水壶递给她,用藏语说,喝点水吧,她接了过来,仰头喝了好几口,朝我笑笑,那笑脸此时已变得十分苍白,仍旧充满无限生动,然后再次躺在地上。

这时,那位刚才离去的老妪从远处走来,在牧女身边掏出一把剪刀,年轻的牧女指着我用藏话和她说着什么,老妪听了回头看了我一眼,没顾上和我说话,而是急忙把那个刚出生的婴儿接过来,用额头顶着他的身体,朝着太阳的方向举了起来,嘴里也在不停地反复吟诵着“唵嘛呢叭咪吽”,就像在唱赞歌,之后才塞进她的皮袍里。

她做完这个颇有庄重的仪式后,这才来到我跟前,用藏话向我表达感谢,这句常用的藏语,我听的很明白,我摆了摆手,转头去看仍旧躺在草地上的牧女,她恰好也在看我,目光相遇时,我看到了她的眼里已恢复了刚开始纯净和祥和之光,还灿烂地跟我笑了笑,我不安的心随着她的微笑安静了下来。

这时老妪走到她跟前,弯腰欲扶她起来,我见状赶忙协助,再次握着了她的手。我以为她会累得站不起身,可出乎意料地一下站了起来,还从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藏袍,认真地把那根红色腰带系在腰间,随后无意识地低下头朝刚才分娩的草地上看了看,像是在寻找什么,可地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如蛇一样弯曲着的已干涸的血迹和那两块石头。然后,娘俩挽起手来,俨然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相互搀扶着蹒跚地朝雪山上的白太阳走去。

我看她们的双眼被强烈的光线浞得满眼生疼,但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直到完全消失时,才想起还没有回应老妪的感谢,朝着她们的背影大喊,谢谢你们!

周围的人,除了我看到牧女的这一系列动作外,所有的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山脚下多年来不曾有过的隆重庆典,根本没有察觉到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人们仍在狂欢。

本文原刊于《莽原》2020年第2期

原标题为《在大武山冈上分娩的牧女》

杨海滨,河南人,出生于青海果洛,现居郑州。自由撰稿人。主要从事非虚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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