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中秋小辑（２）｜指尖、端木赐
推荐语|近来朋友圈多有友人食蟹图。中秋前后的蟹子最肥，调制一碟姜醋，蟹肉或是蟹黄，蘸着吃的确美味。想到吃蟹，我竟也多了几分雅致。《红楼梦》与《京华烟云》中都有吃蟹的描写，感兴趣的朋友或可一读。在我看来，本期中秋小辑有三美：团圆之美、沉寂之美、古风之美。以此三美解馋，中秋之意蕴尽可回味其中。
——主持人：端木赐
月光灯（外二篇）
| 指尖
昨天的雨已经结束，明天的雨尚未到来。
中秋月如预期中姗姗而出，虽朦胧，但偌大的光晕，以及周围游浮的乌云，还是保持着一种高扬而不可企及的姿态。再加上鞭炮、音乐、小孩兴奋的笑脸此地浮现，节日的氛围便一阵浓似一阵。
月上中天那刻，一如摊在黑漆漆夜幕上的一个大光团，定定地对着山河大地。像谁手里提着的一盏灯，微暗，冷清，孤独而忧伤。
它在，仅此而已。
下午去寺里，遇见洒扫的女居士，消瘦，安然，顺从，静似一把香灰。大约60多岁的样子，嘴唇是红的，依稀能辨认她美丽曾经。
好日月总是短暂的。或许时光不怜惜美丽，只收藏温暖。
人对寺庙的亲近是自然的，全无保留，不带任何一点功利和奢求。抑或神是最最无情的，它只遵循规律和事实，且拒绝网开一面，你怎样的奢求和哭喊，于它总也无动于衷。
或亦正是这点大冷酷，倒吸引了人类的那点无违的尊敬。
所谓神爱万物，难保不是神无心于万物。
这样的想法是亵渎神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寺里人来人往，时光却安静如水。
一地的鸽子，不知还是不是我曾喂饱过的。但它们依旧不畏人近，甚而熟视无睹。这才是生命本质中最真实的东西吧。各各不扰，各自安适。
女居士收拾完光线暗淡、禅香迷漫、水气暗涌的佛堂，从包里拿出一件玄色禅袍，轻轻披上。从她放下扫帚，擦净香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把剪刀，到她替我们解开包裹，敲响木鱼，换上衣服，整个过程都是无声无息的，仿佛我们是槛外的下午红尘，怎样的流逝，都是无关她的。
而此刻，当我独自焚香拜月，竟是当时心境，平久的，像已在佛前守过一世。
惯常我很少拜佛。每每总觉神佛清静地予我的安稳宽裕，像是水流入海，又像游子归家，亦想着我心善的根本，坦荡无羁，更自认神佛心海胸宽的不计较和不追究，心下便有大亲近，大自在，似面对天地父母，日月山河。
秋夕，永清福寺归来，天阶夜色凉如水。
月从遮云里探出，依旧朦胧。想到宝带桥上赏一回清亮亮明白白的月景，又觉自己徒生奢念了。
预报里明日又雨，那也是物侯天气自己的事。有月光灯，温暖，临照，引渡，亦是好的。
秋夜偶记
半日晴后半日雨，秋天被分成两张面孔，一张灿然明丽，一张含愁带怨。
亥时，雨住，夹了毛衫下楼。
庭外微寒，空气清冽如酒。人是最佳可适动物，无论气温高低，心境如何，都能装扮出一个好样子。这才真真日日是好日，天天都在于死生成败的出边出沿。人间的冷，衬出稍微的暖，大红福字底下的一堆深雪。
倒有一轮清月，爽爽亮亮。却没有点星。如此，这天幕便是一片瓦黑。
路长无人，两边路灯洒下昏晕的光。点点交错，两下里织成长条的网，又把道路中间深镂出一道深渠，似沟壑渊谷。
两边空地上的草丛，便蛩声骤起，乱如刀戟相向，豪气峥嵘。
日前读文河的字，说到蛩声：蛩的心里只有一滴秋天的水，可以安然蓄在那儿。蛩想在天地间弄个声响，于是便有了声响。其声繁碎，像银瓶里摇动几粒水晶。一闪，一闪，一闪，一个个声音的颗粒，带着不太规则的棱角。
可不如此吗。耳边有一枚声息最强的蛩，它的叫声能盖过遍野里的声息，惊乍乍地，尖尖地，晃荡，便低头找寻，灯下一闪一闪的雨露，给我错觉是它的眼睛，凑上前，声却住了。我怀疑它就藏在雨露后面，或者就端端地坐在雨露前面，与我气息交融。我只退后，它便又欢欢地喊，长一声，短两声。
便笑了。
亦无人经过，干脆蹲下，淹没在身前身后遍野的蛩声中。
久了，便可品出端倪。似乎无章法的蛩声，渐有矩可循。每每，此声起，复落，定有彼声响应。彼声落下，此声再起。如此循环往返，一来一往，亦不分胜负，竟是一对歌者之间的对招，曲曲见喜，句句生情，同条生也共相知。四野纵横的蛩，单单剩得两枚。尘世如此之大，得知音者，不过尔尔。亦有终生无相和的蛩，独独将喉喊破，却依旧孤家寡人，终了寂然枯去。
东南西北，山河大地，万物均近。
有白猫远远踱步而来，走走停停，风姿如画。它也想寻得一二良伴，便总停下来四下巡睃，等待，偶尔嗅嗅草根深处。如此缓悠悠地在我面前摆来摆去。蛩声不歇，世间生灵于它无干，只应着仅此一声的和。细听蛩声元自乐，人愁却道是他愁。是人把自己旅途清苦中的一腔愁怨强加于它了。抑或不是，是人羡慕它们能有如此息息相应的趣乐，而对渐孤独清寒的人生起了厌恶，又不能抛了此身，只好作词造句，排遣遗憾。文字真是好工具。
月移至西，万物皆沉。不用心时，蛩声鏦鏦铮铮，金铁皆鸣。用了心，蛩声便随和可意，单一亲密。似要诉到耳朵里去的一隙私语，关乎生活的，生命的，都在。
这人间，是个好去处。要不，这万千的蛩，定不会选在雨后的清秋静夜，长相嘶鸣，倾诉，絮叨。
只是，这个夜过后，它们的声息一日少似一日了。而人间之暖，也一日少似一日了。
想起一句，听罢秋声各天涯。心下岑寂。
中秋快乐
日子快得不及言，不提也罢。
手忙脚乱地收拾旧山河，明知无济于事，却偏偏做出一些期盼的姿态，结果总是预先设定的框架，直待你钻将进去。如鱼入网。好歹从来是由不得人择拣。连笑，都是假假的一张皮，皮下衬着沧桑日岁刻镂的深渠，安放泪和汗，悔和愧，错和得，竟是刚刚容下的好。见惯了的景，看惯了的人，说惯了的话，都被不得不更改的环境截断，徒然便觉无趣，甚而悲凉。
白露一过天转凉，秋意日渐浓郁。再加连日的雨，这秋便寒了几分。
早上雨里出门，晚上雨里归来。道路泥泞不堪，一轮一轮的消息都遁到秋意里，不好亦不坏，却有不适和不满。人要在坏消息和旧日子里纠缠久了，会郁闷的。只是，若离开的姿势太无奈，便得了旁人的同情，从来弱肉强食，苍蝇点垂棘，巧舌成锦绮，老辈留下的话，总会在不经意中真真应验。如梦醒，露入心，却已来不及。回头，放下，或者，只一句无结果的求证，都来不及了。所有的都成定局。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也是最好的见证人，可是，时间却从不给公平和公道。我们在时间中游走，被时间左右，被时间捉弄，又被时间埋葬，却无力反驳，反对，反抗，到最后，谁不是默默无言？
好在中秋了。
事物从来均衡，给你坏的，亦会给你好的。虽然清寒寒的山河大地，丑态百出，却照样要迎来一个喜庆的节气，即便再烦恼再纠结，即便雨下的换了天，即便乌云遮了月，这节气还是要红火火热闹闹地过的。
那些郁闷和坏心情的人，亦是要过到红尘滚滚的真生活里的。人要是踏到红尘生活里，也就去了那点清高和霸气，和和蔼蔼，心平气静的亲近心，从来都是从最低处来的。惯久了高处，猛一下到低处，还真是可亲。这都是节日予的好。世间，在这一日，无论贫富贵贱，享得，只一轮一般样的月。
倒可惜，天一直阴着，雨零零星星地落着，不知这仲秋月，能否如常地挂在中空，让人吟一回“昨风一吹无人会，今夜清光似往年”的惆怅古句？心生疑问，却又喜庆庆地接迎。
其实，月来不来都一样，人好人坏也一样，反正到末了，山河大地，草木丛林，鱼虫鸟兽，皆空茫虚相，干干净净。
人们恭敬的是老辈人传承下来的、世上再无人敢更改的、唯一的节气，应付的是俗世的窠臼之苦悦，快乐的，也是节日里的这点红尘气。
作者简介
指尖，作品见于《青年文学》《散文》《美文》《格言》《读者》《海外文摘》等刊，作品入选多种散文选本。已出版有《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秘密》、《雪线上的空响》等散文集。中国作协会员。
秋日微末（节选）
|端木赐
北京西
入口很小，世界很大。
傍晚时分，我站在火车西站的检票口处。北京的天空被捅破了一个洞，一滴雨砸入我的衣领，顺势滑落凉了背脊。是下雨了吗？我仰望着头顶玻璃的檐，看到一片青灰。在极力掩蔽自己的旅程里，我听到一个雷响。雨如豆子般散落，在这难以警觉的夜幕中，北京就突然凉了。人群仓皇，无数的人突然涌过来，压缩饼干一样挤成一块。我们就这样被冲散在人潮里，开始随波逐流。似是而非的脸孔，遮掩在虚晃的世界面前。我总是在汹涌的人群里保持着棱角，徐行而来，不冲动，不鲁莽，并硬抗每一个并非善意的碰撞。时间游走在匆匆的脚步里散去，匆匆在回眸的瞬间冷去。
我抬头看到检票员，他像一张黑桃K坐镇关卡。如是北京人的慢条斯理，盖一个章，再抬头看一眼你的脸，用两根指头慢悠悠夹着证件递回给你。我相信谁也不愿意，一天要打量成千上万张陌生的脸。
沿着幽深的走廊，车站里有快餐店、超市、书屋。我想去书屋逛逛，门脸很小，书架单薄，过道曲折，进去以后要小心腾挪。书屋里相对安静些，像是没有频道而嘈杂作响的收音机。财经杂志很多，时尚杂志不少。可车站里的旅人大多蓬头垢面，很难与品质关联，而太在意妆容反而会显得有些矫揉造作。
火车晚点了，没有人知道迟到的列车会何时抵达。书包里有麦当劳的优惠券，被我撕成一张又一张。请问这张能用吗？我把优惠劵一张张揉搓成很小的团，似乎每听到一个不可以，就像宣判一场无期徒刑。其实，我只是想心安理得地坐下来。
每个人都习惯时不时看一眼车票上墨色的字。时间，起点，终点。当我发现身旁的人，要到同一个远方的时候，就生出了一些感同身受。我知道窗外的月亮正挂在天边，恍惚就要圆了，而我们大多在中秋回家的路上，铁轨上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思念。
月光倾城
总有人在路上走来走去，总有鸟雀在灌木中寻来寻去。我似乎嗅到了一阵缠绕的花香，时而浅一些，时而紧一些。我想是有只雄性的麝鹿要死了，轻轻咬碎了香囊。它化作了一个四只腿的灵魂，跳跃着登上了月亮。我抬头遇见月亮就这样圆了。
爬山虎是院子里一马当先变红了的植物，枝蔓烧得像火苗，藤条绕着铁丝网想攀上月亮去。爬山虎曾是最不起眼植物，整个夏天都攀爬在角落里。但越是默默无闻的，却往往藏着最浓烈的情绪。月光下的爬山虎，每一寸都在绽放，哪怕枯萎，也要凝固成最繁茂的模样。时光在剥夺我们的温度，可我们只要还活着，它就剥夺不了我们的位置。我们站在这里，就有躺下的影子。院子里有五颗高大的柳树，能够一直绿到现在。偶尔掉落的两三片略黄的细叶，在光下翻转，细微无声。杨柳始终围着假山说话，巫师般垂髫飞舞，试图唤醒这个倔强的老家伙。可转眼秋天了，假山依旧不解风情，又臭又硬。院子里草杂繁盛，我却认不出名字来，只见色调杂乱，月光下是一片调不明晰的赭石色。而这就是秋天的颜色，无法调和，无法还原，结局是只能归去，化成同样沉寂的焦黑。
城市像一座巨大的牢笼，但秋天想要绽放的时候，就没有人可以阻拦。我想，秋天的萧瑟，也是我们生命中最早接触到的凋亡。我相信这是自然界中散发出的死亡气息，是让我们去练习相见和离别。一个故人的死亡是带有痛觉的，而这秋天的告别却是浩大宏伟的。
嘘，别出声。这样月光清澈的夜晚，有多少思绪在慢慢纷飞，我们只好放轻脚步，不敢声张。静悄悄的世界，却蓦地掀起了大风，母亲嘱咐我明天又该添衣服了，小心着凉感冒，这应该也是姥姥嘱咐母亲的话语。似乎这话说着说着，树叶就都黄了，他们就都老了。
母亲说：“十五的月亮圆了，就该回家看看了。”
我说道：“姥姥明天，就又在楼下等你了。”我知道姥姥腿脚不好，却一直热衷于这样的等待。月光倾城，如水寒凉，可心却是暖的，那是因为有人在等你归来。
我们都在等待，心有眷恋，才有延续。
作者简介
端木赐，本名孙韧，出生于1990年，医学学士，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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