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约作家】吕延梅|我是一条游泳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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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南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办

我是一条游泳的鱼

吕延梅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喜欢水，胜过喜欢世间的万物。经常在梦里，游弋在水里。追逐水，成为生命的方向。

浸在游泳池里，一憋气整个人沉进去，身体浮上来，像蛤蟆一样使劲蹬腿，人往前进，憋气，换气，再蹬腿……那些蓝色的水流，就这样拥着你，看你在它的怀里游来游去，出水，潜入，泛起水花，直到精疲力尽。在水里，气喘吁吁，我不舍得离开。水，浸润着全身每一个毛孔的温柔。多么想，一直就这样浮着，永不上岸。心渐渐沉下去，沉入时间的深处。那里，童年的我嬉戏在门前的水塘里。

我的故乡在鲁西北平原上，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村子东南角是大伙盖房子垫地基取土之地，那里渐渐形成一个池塘。每年春灌时节，黄河水从沟渠里汩汩滔滔而来。我们欢欣雀跃，看着浑浊的河水流进池塘，水位涨起来。过不了几天，黄沙沉下去，水慢慢清亮起来。有了水，就有了更多的生机。麦苗喝饱了水，悠悠然在煦暖的阳光下分蘖拔节，毫无生机的荠菜突然醒过来，冒出崭新的嫩芽，开出洁白的小花儿。柳树婀娜，在风里梳理着头发，顾影自怜。羊在岸边寻觅着青草，狗儿在追逐风里的飘絮。孩子们的欢笑声忽而在水边，忽而在田野。水里有不少水生动物，各种鱼除外，还有青蛙，还有很多叫不上名的，多脚的虫，看了都害怕；蚊子的幼虫，在水里也是黑乎乎一群；小蝌蚪在岸边摇着尾巴……

时序匆匆，很快就进入夏天。这潭水给村民们带来一个夏天的福利，女人在水边洗衣服，男人们牵来牛驴饮牲口，孩子们在水里扑扑腾腾，鸭子在水边游来游去。夜晚，晚饭后，溽暑不退。女人们在厨房里洗刷完，悄悄地来到水边，脱掉衣服，聚在池塘一角，一边洗澡，一边唧唧呱呱聊天，像一群鸭子。即使看不清是谁，从声音里也能辨出是哪家媳妇。男人们酷热里劳累了一天，水声晃动着凉爽的气息，在水里泡一泡，爽透了，爬上岸，擦干身子，回到屋子里，土炕上一躺，开始一夜的酣梦。我年幼时，夜晚不敢下水，总害怕陷进水底的泥沼。黑漆漆的，水的神秘加剧了我的恐惧。

我家临着池塘。五间土房的小院，推开朝东的院门，就是绿柳掩映下的池塘。冬天是枯水期，母亲把干涸的黄沙土一锨一锨培在岸来，第二年春天，栽上柳枝，有了水的润泽，一棵棵柳树开始泛出新芽，抽枝，慢慢成了一片小树林。柳树很茂盛，枝桠乱蓬蓬的，像那些忙得脚不沾地的农妇的头发。我曾见到过垂柳，万条垂下绿丝绦，柔顺纤长，枝枝下垂。我异想天开，把树枝倒过来，栽进土里，眼看着它发芽，长出枝桠，却还是向上奋进的模样。

下雨天，一个人困在屋檐下，墙外池塘里的水掀起波澜，大风夹着暴雨横扫着柳树，那些树仿佛是千万大军，一起呼啸着，对抗着风雨。或许是柳树的柔韧性很好，一阵狂风暴雨，万千的枝条暂时俯下身子，弯腰是力的压迫，也是力的蓄积。等风稍微喘息，它们又直挺起身体，等待再一阵风来。无数次的折腰，只是为了更坚强地站立，其间锻炼了柔韧的筋骨，它们越来越壮大起来。最终池塘接纳了暴雨的肆虐，大雨停歇，池塘的水涨起来了，望过去汪洋一片，早已淹没了水边的小路。那一年，我家的黄狗被困在水那岸，回不了家。我很替它担心，眼看着它焦急地走来走去。眼见着太阳西沉，最后它鼓足勇气，竟然小心翼翼地下水了，头露在水面上，慢慢游了过来。我才知道，原来狗天生会游泳。水域大了，和其它河道连在一起。那年，我们家养的三只雏鸭，顺着水流游走了。尽管母亲找了出门好半天，那三只嘎嘎叫的鸭子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天黑了，微弱的煤油灯的光，伴着窗外池塘里无数青蛙的欢宴，还有母亲的叹息声。

我去县城读中学，离家有几里地。每天早起，去学校晨读，之后回家吃早饭。有一段时间，我的鼻子总是流血。我蹲在水边，撩起水洗去血渍，久久注视着，红色血线像蛇一样丝丝往清澈的水里蔓延。猛一起身，一阵眩晕，我担心一头栽进水里。有一天大雨过后，我下了晚自习回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池塘上空弥漫着白色的雾气，眼前的世界，宛如仙境。万籁俱寂，夜深人静。痴痴地站在水边，不舍地离去。当时没有人与我分享，孤独感强悍地袭来。回到家，家里人都已睡下了。我躺在炕上，还想着那魔幻般的池塘。

那年暑假，母亲生病了，住在县城里父亲单位的宿舍里养病。我不得不伺弄田里的庄稼。早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我沿着池塘走到家东的豆子地里除草。“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陶渊明深谙田间劳作的辛苦，眼前“草盛豆苗稀”的境况是一样的。我不断拔草，连根拔起，那草的根系发达，不多会儿我就累得气喘吁吁。太阳升高了，热辣辣地晒着，汗水泡湿了头发，一绺一绺地滴汗。被草叶蹂躏过的皮肤，汗水一浸，霍霍地疼。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实在没有力气了。扛起锄头，慢慢走回去。那一汪池水等在路上。我走进它清凉里，躺在水面上，从北游到南，再游回来。不但冲走汗渍，驱走炎热，整个身心一下子平静下来。此时，世界是安静的。水汽里混着植物的气息，在阳光里袅袅蒸腾。农民们在田间劳作，他们从来不怕炎热和劳累。我从水里冒出来，头发和衣服紧贴在身上，提起鞋子，拖了锄头，回到家，擦干身子，喝点冷水，躺在堂屋里的母亲的大床上睡一觉。我睡得很沉，朦胧中有什么压住我的胸口，我动弹不得，喊又喊不出，挣扎良久，才清醒过来。

再后来，我们搬到县城去住。老房子空在那里，对面，邻居垫起地基，给儿子盖了房子。那个池塘不存在了。之后多年，村庄拆迁，老房子也不存在了。如今那里已是城市灯火通明的宽阔马路，日夜飞驰着车流。故乡，宛如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的马孔多镇，被一阵风卷走了。而在梦里，少年的我时时在那个池塘里游弋着。

吕延梅：笔名，绿叶子。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有作品散见《山东文学》《散文百家》《当代小说》《齐鲁文学》《岁月》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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