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潮丨六叔卖瓜(小说)
六十多岁的六叔自小胆小。胆小的不敢走夜路,不敢见死人,见个坟堆他也害怕。大白天,他一人不敢下地干活。当农村普遍使用四轮拖拉机,手扶拖拉机,三轮车之后,他不敢摸这些机械。看着别人开着三轮、四轮车在路上突突突地跑,六叔不眼气,不急躁,他还使用牛。耕地、种地、收麦大多用机械了,六叔使用牛主要是运输。比如犁地种地要拉化肥、种子。栽秧苗要往地里拉水,夏秋庄稼要拉回家。这里是丘陵地区,多是上坡下坡的路,六婶在前边牵着牛拉套,六叔在后边驾着架子车。牛是张口货,每一天都要吃草。六叔和六婶割草、铡草,夏天要收藏麦秸,秋天要收藏红薯秧、花生秧,给牛准备冬天的饲草。每天要垫圈、半月要除粪,除了的粪还要拉到地里。六叔是村里最后一个还在使用牛拉架子车的人。牛也给六叔带来效益。俗话说,牭牛见牭牛,三年两犋牛。六叔的一犋牭牛,三年就是八头牛犊。这几年,牛的价钱一路上涨,六叔用最原始的方法挣了不少钱。
六叔一天天老了,在郑州工作的儿子说,别种地了,来郑州住吧。六叔说:“我不去,拿捏人。”在洛阳工作的闺女说:“把牛卖了,来洛阳找点活干吧。”六叔说:“我不去,吃不惯那饭菜。”
去年冬天,六叔的女儿回来,女婿开着小车在前,女儿骑着一辆三轮摩托在后。女儿说:“爹,这是给你买的老年代步车,你骑上试试。”六叔吓得白了脸色:“妈呀,那可是耍老虎的,我不敢摸它。”女儿笑着说:“这是老年车,没有挡,你看,钥匙一拧,它就点火了,轻轻一拧油门,车就走了。速度不快,很好学,来,你试试。”六叔掉头就想跑。女儿拉着,女婿推着,把六叔弄上了车。女婿笑着按着六叔,女儿手把手教他,三轮车在三个人的操作中,终于启动了。车一走,六叔一张惨白的脸上浸出冷汗,妈呀妈呀的叫着,车扭扭捏捏走了十几米,六叔从驾驶座上滚了下来,弯腰大口喘着气,双腿颤栗。
六婶在一旁观看,笑着说:“看你那出息,我都看会了,来,叫我试试。”六婶上了车,一点火,加油门,车稳稳当当开出去了,一松油门,刹车,停下。六婶跳下车,拍一下巴掌:“妥啦,这车我开。”
车兜虽小,没有架子车拉得多,但是省力,快捷,舒服。再去地,就是六婶开着摩托,六叔坐在车兜里。时间长了,六叔看出了名堂:开车,不就像人走路嘛,劲儿都在油门上,停车就在刹车上。六婶鼓励六叔试试,六叔一试,车子开动了,很慢,一点一点向前挪动,六叔很高兴,自己总算掌握了一件现代化工具。那天中午,六叔多吃了一大碗饭。
六叔家在凤鸣湾住,西瓜是凤鸣湾的特产。凤鸣湾是沙土地,长出的西瓜个大,沙瓤,特甜。在附近三县特别有名。凤鸣湾太小了,好多人不知道这个村子。凤鸣湾属于莲花镇管辖,县城里人问起来,凤鸣湾人都说自己是莲花镇的,成全了一个品牌——莲花镇西瓜。六叔会种瓜,地里又上了牛圈粪,种出的瓜比别人种出的瓜更大、更甜、更沙。但是,凤鸣湾离县城四十里,拉着架子车到县城还没有卖几个瓜,就得往回赶,还要给牛准备草料、饮水。这几年,六叔的牛不让进县城了,种了的瓜卖不出去,他也不钟瓜了。今年有了三轮摩托,六叔又学会了开摩托,六叔就想种瓜。
时令刚过清明,六叔就种上了瓜,用小拱棚撑起地膜。抠苗、压土、搬倒、压秧、锄草、授粉、翻嗮,西瓜在六叔的侍弄下终于成熟。
头天下午,六叔摘了一车瓜,准备今天去卖。六婶不放心,一定要和六叔一起去。六叔说:“车兜里坐一个人,少装十几个瓜。”六婶说:“哪怕只拉一个瓜,我也要去,我不放心。”“你去你去,今年头一回,咱先去试试。”
六叔约定和侄子长安一起去卖瓜,长安说,经常卖瓜的人都有一个固定的位置,买瓜的图个脸儿熟。长安说,他的瓜摊在黎明小区门口。六叔问黎明小区在哪里,六婶说,我知道,过去西花坛向北,挨着体育广场。长安开着大三轮摩托先走了,六叔的车慢,到县城已经快九点了。好几年没来县城了,那搂又高又多,成群的大楼钻到了半天云里。马路又宽又亮,汽车多的就像一地乱瓜,轻飘飘的跑着。马路两边种着一眼看不到头的月季花。那些大团大团盛开的大红、紫红、浅红,纯白、淡白、粉白的花们昂首挺胸,蓬蓬勃勃,夹道欢迎六叔的西瓜车。月季花后边的石榴树上,垂挂着密密麻麻的石榴,石榴们张着小嘴和六叔说话。六叔开着车,听不清石榴们说些啥,也顾不得和它们说话。钻天的杨树、柳树和梧桐树伸开宽大的四肢,把路面的一般遮挡得一片浓阴。太阳很毒,嗮在皮肤上,火辣辣的。六叔心想,再热一点才好,越热,买瓜的就多,瓜卖的越快。六叔不敢四下乱看,小心地躲避着车辆行人,慢慢地走着。
“哎,卖瓜的,站住。站住!”声音很大,六叔听到了,他顺着声音看去,一个警察向他跑来。他想,有人要买瓜,生意开张了。六婶也在车上说:“有人买瓜。”六叔把车停下来,对六婶说:“把磅搬下来”。昨天,他已经问过长安,长安说,有的卖一块钱一斤,有的卖八毛、九毛钱一斤。主要看你的瓜好吃不。六叔觉得自己的瓜好吃,决定卖一块钱一斤。六叔刚停下车,就被两个警察围住。也被一大群汽车围住。他的三轮摩托旁边停了长长一溜汽车。六叔想:“他们都要买瓜?”一个警察向他敬了个礼说:“大叔你没看见是红灯?”六叔莫名其妙地问:“啥红灯?”警察指着路口上方的红绿灯说:“红灯,你没看见?”六叔说:“我走路看它干啥?”警察笑了,开着汽车的司机在窗户里笑了,旁边的人都笑了。警察说:“红灯停,绿灯行你知道不?”六叔说:“不知道,我以为你要买瓜哩。”警察说:“真是聋子不怕炮,啥也不懂就敢开车闯县城。赶快退回去,你看你挡了多少车?”说着,两个警察推着六叔的车往回推。一直把车推到树影下,警察说:“下来吧。”六叔说:“你买瓜、买多少?”警察笑了:“大叔你是哪里的?”“凤鸣湾的,你别听他们胡说,卖瓜的都打着我村的招牌,其实好多都不是......”。“你知道交通规则不知道?”“不知道,啥规则?”
警察哭笑不得,给六叔讲了好半天的交通规则。“太多了,你先要知道靠右行驶,在路口看见红灯要停在停车线以外,绿灯亮了才能走。”六婶抱了个西瓜往警察怀里塞着说:“天热,吃口瓜吧,我们知道了。”六叔也笑着让警察吃瓜,还说知道了,我得赶快去卖瓜。警察把瓜放回车上,又嘱咐了好半天,才让他们走。
这就是城里,规矩真多。六叔想。
在这里耽误了一会儿,赶到黎明小区时,长安的瓜车已经卖下去一大半。长安帮着六叔找了个树影,让六叔把瓜车停在树影下说:“就在这卖吧,你这瓜甜,卖一块钱一斤吧。”
这是一条宽阔的马路,马路两边摆着好多卖瓜果、小吃的小摊,有的张着遮阳伞,有的搭着帐篷。六叔看了看,二十多个卖瓜的排成两行,三四个是凤鸣湾的,其余的他不认识。黎明小区在路北,东边是体育广场,西边是蔬菜市场,路南是河滨小区。这是个热闹的地方。六叔把电子磅放在车边,搬下几个大西瓜放在电子磅旁边,点上一支烟抽着,和六婶坐在路牙上等待着买瓜的顾客。六婶拿出来准备装钱的黑提包跨在胸前。
刚坐下,一辆交税车开着音乐喇叭开过来。浇水车从一侧的水管里喷出水来,浇在路边的花池里。花池里除了花,还种着纤细绒绒的草。浇水车过去,那些花们、草们身上挂着水珠,显得喜气洋洋。“娘的,我一年到头在地里锄草,锄头被磨下去二指,他们种草还浇水。这一车水浇到我的西瓜地里,恐怕能浇一亩地。”六叔想着,嘴角露出讥讽的笑。
又一辆大汽车在街上从肚子下边洒水,一边洒水,一边用四个旋转的大轮子扫地,扫过去的地上湿湿的,净净得。六叔正惊叹汽车会扫地,又见一辆大汽车呜哇呜哇地唱着,从大油桶一样的喷水口里喷着水雾过来,那喷水车喷起几丈高的水雾,落下来,整个街道湿漉漉的,随着汽车开动,水雾里的一道五颜六色的彩虹移动着。好几年没见过彩虹了,六叔觉得稀奇。喷水车过去,空气凉凉的,爽爽的。六叔打一个喷嚏,舒服的揉揉鼻子。这就是城里,真会伺候人。六叔想。
买瓜的人不少,有装在汽车后备箱里拉走的,有放在摩托车后座带走的,有手上抱着走的,还有请卖瓜人送到家里的,但没有人光顾六叔的瓜摊。六叔看着别人一个两个、三个五个的卖瓜,他的瓜摊还是没有一个人来问。六叔起来,悄悄走到其他卖瓜人车旁,看他们如何卖瓜。他在几个卖瓜车旁蹲下。离他最近这个卖瓜的三十多岁,浑身的肌肉黑明发亮,还扛着个大肚子,黑黢黢的大脸上,满脸络腮胡子,两眼贼亮。六叔在心里叫他黑大个。
来了个买瓜的。买瓜的问:“哪里的瓜?”黑大个笑着说:“莲花镇凤鸣湾的。”“挑一个大些的,要熟。”“好咧,保管熟,不熟你随便换。”上称,付钱,买瓜人高高兴兴走了。
六叔心里说:骗子,骗子,你凤鸣湾的我咋不认识你?又想那个买瓜的:傻吊,不识货。我才是凤鸣湾的,我的瓜才最甜。六叔还是有底线的,不能破坏别人的生意,不能把真相说穿。六叔眼睛斜斜的眯缝着,瞧卖瓜的骗子,瞧买瓜的傻吊,心里冷笑着。
买瓜的走了,六叔问黑大个:“老弟,哪里的?”黑大个以为他也是买瓜的,赶紧说:“莲花镇凤鸣湾的,老哥你要几个?”六叔冷笑一声:“我也是卖瓜的,凤鸣湾的。”
“骚气!”黑大个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六叔回到自己的瓜摊前重新坐下,悄悄向六婶说着那些骗子和傻吊。六叔一抬眼,看见黑大个还在瞪他,眼睛里冒着火。
一辆卖瓜的三轮摩托突突开到六叔面前停下,接着又一辆,又一辆。三辆车并排停在六叔的瓜摊前,把六叔的瓜摊堵得严严实实。六叔站起来说:“你们咋堵在我的瓜摊前,我先来的啊。”一个嘴里叼着烟卷的小伙子,斜眼看着六叔说:“咋呼啥!这是你家的地儿?”另一个光头中年人笑着说:“各卖各的,各卖各的。”六叔是个胆小怕事的人,看他们明明是在欺负自己,这时也忍不住说:“你们还讲理不讲理?有没有先来后到啊?”小伙子不理六叔,高声喊着:“西瓜,凤鸣湾的西瓜,不沙不甜不要钱。”三个人都这样吆喝起来。六婶挽起袖子指着这几个人骂:“龟孙,欺负我们老婆老汉不是?凤鸣湾不出你这种西瓜,也不出你们这种无赖。”又拍着自己的瓜车说:“看看凤鸣湾的西瓜长得啥样?这才是凤鸣湾的西瓜。”三个人也不理她,还是嬉笑着吆喝。
长安从远处跑来,对那三个人说:“兄弟们,这是我六叔,今儿个头一回来卖瓜,你们让一让,叫他的车出来到别处去卖行吧。”光头中年人笑着说:“他是你叔啊?头一回?怪不得面生。好,叫他去一边卖去。”发动车子,闪开了一条路。长安把六叔的西瓜和的电子磅搬到车上,把车开了出来。六叔撵着长安说:“去哪,去哪?你把我的车往哪里开?”长安把车开到西边蔬菜市场边,和其他瓜车离开一段距离,才把车停在一个阴凉处,对气喘吁吁地六叔说:“你就在这儿卖吧,不要和他们挤了。”六叔说:“长安,他们欺负我,你咋不替我说话,还把车开到这里?”长安笑着说:“六叔你还不知道卖石灰见不得卖面的?那些人都是老君庙村的,打着咱们凤鸣湾西瓜的旗号卖瓜,他们是一帮子,几十个人呢,咱们斗不过他们。”六叔还想说啥,长安媳妇在那边喊叫有人买瓜,长安摆摆手,慌着向自己的瓜车跑去。
这就是城里,蛮横不说理。六叔想。
六婶气得满脸通红,一边骂着那几个人不要脸,一边怪六叔逞能,多说闲话。六叔说:“日了怪了,明明是骗子就是有人相信。咱这瓜又甜又沙,咋就没人问?”
眼看着别人的瓜都在卖,自己的瓜摊总也没人问,六婶说:“咋就没人问问咱的瓜?”六叔很在行的说:“咱这几年没来卖瓜了,人家不认识咱。你没听长安说,买瓜的都图个脸儿熟嘛。只要买一个尝尝,保管他还来。”
长安媳妇照看着瓜摊,长安跑来帮助六叔卖瓜。他切了一个瓜摆在车沿上,对着空气喊:“来~,尝尝~,尝尝~,不甜不沙不要钱喽~。”一个扣着墨镜,戴着口罩,胳膊上跨个小皮包,打着花色小阳伞的妇女走过来,翘着纤纤细指,用两个指头拿起车帮上的一小块瓜,拉下口罩,咬了几乎看不见的一点就把瓜放回原地说:“咋卖的?”长安赶快说:“大姐你已经尝了,是不是正宗凤鸣湾的西瓜?”见大姐点头,长安笑着说:“我六叔是凤鸣湾最有名的瓜匠,像这又甜又沙的瓜,你买不来第二份。”大姐点头说:“买一个小的吧,大了我拿不动。”长安笑着说:“大姐你买多少都行,我给您送回去就是。”大姐笑笑:“那好,我买两个大的。”“好咧,大姐你看这两个行吗?您看好称,二十八斤半,您给二十八块钱好啦。六叔,你把瓜给这位大姐送回去吧。”大姐把三十块递给六叔说:“不用找啦。”
六叔想,还是年轻人会做生意啊,没听见他说价钱,瓜就卖了,还多给一块五。六叔用准备好的塑料袋装好两个瓜,一手一个提上说:“走吧,我给你送回去。”大姐笑着说谢谢,前边带路,六叔跟着。
大姐就在住南边的河滨小区,上了二楼,大姐开了门,站在门口高声说:“盛华,快来接瓜。”
“来了来了。”一个戴眼镜,穿汗衫短裤的年轻人开门从屋里跑出来,伸手接瓜时,一抬眼:“六叔,咋是你啊?”六叔也看出来是凤鸣湾村西头赵福栓家的二秃,听说他在县城里工作,这几年闹得很大。就说:“二秃,这是你家啊?”二秃接过瓜放在门里说:“六叔,赶紧进来喝口水,这就是我家。花花,这是咱凤鸣湾村的,咱们该叫他六叔。六叔,这是我爱人花花,他上班忙,轻易不回去,住的又远一点,你不认识。”花花摘下墨镜,又去掉口罩一笑,露出细白的小白牙说:“啊,真巧,他们说是凤鸣湾的,我还不信,只是觉得他的瓜很甜。就买了两个。六叔,我轻易不回去,所以不认识您,您原谅。进屋歇歇,喝点水吧。”
六叔在门外看着屋里地板光亮,家具整洁,客厅墙上挂着和墙壁一样大的大电视机,门口鞋架上摆着一双双皮鞋、布鞋、凉鞋和拖鞋。六叔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和鞋,红着脸掏出钱说:“不啦不啦,我还得去卖瓜。二秃,我不知道她是你家里,一个村的,这三十块我不能收,你拿上。”二秃一把拉住六叔的手说:“六叔,可不能,你老远拉到这里,不容易。你拿上。”二秃的手很有劲儿,把钱又装进六叔的口袋里,并拉着六叔进了屋。六叔要换鞋,二秃不让,把六叔按坐在沙发里,花花把冒着热气的一杯水放在六叔面前的茶几上。二秃说:“六叔你坐,我把电脑关了就来。”说着进了里屋。屋子里开着空调,凉丝丝的清爽。“天热,吃个雪糕吧。”花花端一盘花花绿绿的的雪糕出来,随手给六叔剥开一支递到六叔手上。六叔赶紧起身笑着接过。“吃吧,吃吧。”看着六叔在雪糕的顶上咬了一口,花花才转身进屋。这是啥东西,皮子脆脆的,又香又甜?六叔没有吃过这种雪糕,只觉得好吃。
二秃在里屋换了长裤出来,坐在沙发上,给六叔让烟。六叔看二秃手里的烟,觉得在这么干净的屋里吸烟不合适,就笑笑伸手挡着说:“我戒烟五六年了,二秃你咋没上班啊?”二秃自己点燃一支烟,长长吐了一口烟雾说:“上着哩,上着哩。”六叔诧异:“你不是在家吗?上啥班?”二秃一笑:“我们单位把工作分工承包了,我又把工作承包给其他人,我有时间了就去管理一下。”
“啊,你这工作可好,工资啥样,听说啥危机的,都开不了工资了?”“没事,我们是在编制的事业单位,工资还是有保证的。”“能拿多少?两三千吧?”“哈哈.......,两三千谁给他干?不够个喝茶钱。不说这,六叔你喝水。”
听二秃的口气,恐怕一月要有万把块收入吧,六叔感叹:“二秃,你看农民,冬天冻成冰棍,夏天嗮得流油,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一年也不过挣个温饱。弄个好工作不容易,可要好好干。”“那是,那是。六叔你种几亩瓜?”“二亩多,多年不种了,今年想试试。不容易啊,起早贪黑的。”“是啊,干啥也不容易。钱难挣,屎难吃嘛。就像我,一天要出去检查好几回哩,一会儿看不到,他们就偷懒。”
六叔想着自己的瓜摊,就说:“二秃你忙,我得去卖瓜。”六叔刚站起来,被二秃拉住说:“不急不急,该吃饭了,吃了饭再走。”六叔说:“不吃了,我得赶紧卖瓜去。”二秃说:“嘁,你有多少瓜卖不了?一会儿我去给你卖。吆喝一声,马上有人把你的瓜买完。”六叔一听高兴了:“那中,吃了饭你就去吆喝一声。”
花花端上了饭,凉盘、热盘七八个,还有几个桃子一样大小的饭碗。花花微笑着,穿着短衣短裤,光着两只脚板端菜端饭。六叔看着花花细白的脚面上,一排蒜瓣一样的脚趾头上涂着紫红色的指甲油,光脚在地上走着,脸上微微笑着,像刚开的一朵喇叭花:“这倒是个贤惠媳妇哩。”六叔心里说。看看饭碗,又想:你这是叫我吃饭还是叫我看饭?饭碗小的像个扣子。
二秃拿来一瓶酒说:“六叔喝一杯吧。”六叔赶紧拦住说:“我从来不沾酒。”二秃一笑:“这可是外国酒,几千块钱一瓶呢,尝一口吧。”说着给六叔到了一小杯,自己到了一大杯,端起酒杯说:“来,六叔,尝一口。”六叔听说几千块钱一瓶,就想自己喝这一杯酒,要有一车瓜的价钱了,娘的,城里人就这样糟蹋钱?端起酒杯小小的抿了一口,淡淡的,苦苦的,后味有点儿甜。二秃喝下一大杯,手里拿着酒杯,斜看着六叔,笑着说:“咋样,好喝吧?”“好喝,好喝。”六叔赶紧说。“那就再喝一杯。”二秃说着倒上酒,又给六叔的酒杯填满。“好了,好了,不喝了。”六叔挡着。“盛华你和六叔喝酒,我先吃饭了。”花花给六叔盛上饭,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自己也吃着。
碗实在是太小,六叔吃了两碗不好意思再吃,二秃还在喝酒:“吃,吃,吃饱啊。”六叔说:“饱了,饱了。你吃。”“我不急,没有半斤酒我吃不下饭。”二秃说着喝酒。
“半斤?一顿饭就要几千块钱?”六叔心里一惊,诧异地看着二秃,二秃脸色红红的,一手夹着烟卷,一手拿着筷子,漫不经心地吃着菜。闻到香烟的香气,六叔后悔自己说了假话,现在想吸烟也不能说了。他把身子向里边靠靠,能多闻闻那香烟的味道。
“你少喝点儿,晚上还要出去,又是大半夜。”花花吃着饭说二秃。二秃喝下酒:“不喝酒,不k歌,你说我的夜生活干啥?”花花一笑,自己吃饭。
“有钱人就是这样过的——?嗨,人家的钱想咋花咋花,管他娘。”六叔想开了。
一个村的,又吃了人家的饭,喝了人家恁高贵的酒,这三十块瓜钱不能收。但是二秃一定要给咋办?六叔思谋着,把钱掏出来,悄悄塞在沙发巾下站起来说:“二秃,你慢慢吃饭,我赶紧卖瓜去。”
二秃也不说去吆喝一声卖瓜了,仰靠在沙发上眯着眼说:“那中,你去吧。花花送送六叔。”
这就是城里,有钱人真任性。六叔想。
六叔来到瓜摊前,免不了六婶一顿埋怨。六叔说:“你猜我遇到了谁?二秃!福栓家的二秃,非要叫我吃了饭才来。”六叔正想给六婶说说他的见闻,一个穿着黄马褂的清洁工,一手笤帚,一手灰兜在他们车边扫来扫去,一片树叶,一个烟头,一个瓜子都扫到灰兜里,又把路面与路牙的夹角扫了又扫。那架势不像是打扫马路,倒像是打扫床铺般地细致。清洁工是个女的,看年纪要比自己大几岁,一头灰白的剪发。六叔说:“这大嫂,晌午了也不回去吃饭?”大嫂抬头一笑,满脸皱纹如枯树皮一样:“一会儿就吃。”
大嫂仔细看着地上,在看不见一丝尘土的路上扫着离去,在一片树影下和几个同样穿着黄马褂的清洁工中间坐下。那些清洁工有拿着大扫帚的,有拿着小笤帚的,有拿着铁丝勾、编织袋的,还有拿着毛刷、小水桶的。旁边放着一辆装垃圾的手推深兜架子车。六叔看着他们顶着太阳一遍遍的扫着没有尘土的路面,烟枪浮现出家里的道路两旁数不清的塑料袋、编织袋和从来无人打扫的垃圾,心想:这就是城里,干净得让人害怕。
清洁工们年纪大都在六十岁上下,也有稍微年轻一点的,但全都嗮得黢黑,两眼无光。也没见他们洗手,就从各自背着的布兜里掏出蒸馍、烙馍或油饼油条和大塑料水瓶,一起吃喝起来。连片的大松树像一把巨大的遮阳伞,树下的洋灰路面上比六叔家的客厅还要干净。清洁工们围坐在树下吃着说着话,间或发出一阵笑声。这就是他们的午饭了,六叔想。干啥也不容易啊。
六叔催着六婶去吃饭:“去,对面有饺子,有烩面,有凉菜,有热菜,想吃啥吃啥。”六婶不去,六叔推着六婶,让六婶吃饭去了。
扫地车再一次过去,在干净的街上扫过,喷水车再一次过来,六叔还是稀奇那雾里的彩虹,变换着角度撵着车看了半天,直到喷水车远去。
这就是城里,得多少冤枉钱花?闲球的蛋疼!六叔想。
几个手里拿着安全帽的建筑工买了一个瓜,在六叔的瓜摊前切了,一起吃着。六叔张开塑料袋,把他们吃过的瓜皮装在塑料袋里。建筑工们吃了瓜,又吸了烟走了,六叔把装瓜皮的塑料袋放在车下。
刚才在车边扫地的大嫂,拿着笤帚、灰兜过来。六叔赶紧说:“大嫂,我来扫。”大嫂笑着说:“我扫,我扫。”六叔抢过笤帚说:“大嫂,我把地上弄脏了,我给你扫。”六叔扫着地上的瓜子和烟头问:“大嫂,你们也不回去吃饭,啃点干粮会中?”大嫂笑着说:“回去做饭跟不上。习惯了。”“你们干这还有啥时间,地上干净不就妥了?”“咦——,时间紧着哩,中午吃饭一小时,做饭哪能跟得上。”
六叔从大嫂嘴里知道他们每天干十几个小时,每月有八百元的工资。六叔知道他们都是乡下人,干不动农活了,出来找一份轻松点的活,补贴家用。六叔知道,这些清洁工都住在地下室里,每月住宿费、水电费将近二百元,生活费用要三百元。六叔还知道这些清洁工都归赵老板管,赵老板承包了西城区的卫生,然后按片分给几个小老板,小老板按小片分给组长,组长直接指挥这些清洁工。
“每天要检查好几遍,组长检查、队长检查、片长检查、老板检查、卫生局检查、城管局检查,稽查队检查,不管谁检查,只要发现卫生区不干净,人员不在岗都要罚款。好歹,只要地面干净,人守摊,他就罚不住你。”大嫂脸上带着笑,很轻松的样子。
六叔惊得大张着嘴半天合不上:“真是干啥都不容易啊。大嫂今年高寿?有——?”
“我五十九了,要不是孙子孙女都上学,我就不来干这个了,干一天活浑身像散了箭一样。我还有风湿病,每天都靠吃止疼药,可是不挣几个钱儿又咋过?”大嫂还是笑着说。
“五十九?哎呀,你看我这没成色,给你叫了半天大嫂,你比我还小好几岁呢,我都六十四了。该叫你弟妹才是。”六叔有点尴尬。
大嫂还是一笑:“我有点老相,老汉走得早,家务大,活重。”
想想自己一年到头虽然忙些、累些,毕竟不愁吃穿,没人管教,自由的多。这就是城里。人和人没法比呀,六叔想。
六婶吃了饭过来,六叔问:“吃点啥?”六婶一笑:“吃一碗凉皮。”
“嗨!你拿着钱咋不吃点好的?”六叔埋怨。
“怪好,吃饱就中。”六婶很满意。
清洁工们吃了干粮喝了水,都起来干活了。太阳像一个吊在头顶的大火球,毒辣辣的嗮着地面,地面上刚洒过的水一会儿就没了,太阳嗮在房顶上,房顶上闪腾着密密麻麻的金光,太阳照在人的头上,头皮发烫。清洁工们在火辣的太阳下寻找着纸片、瓜子、烟头。
想起在二秃家里那种凉爽,那种惬意,想到二秃喝酒时那种享受和二秃霸道的口气,六叔忽然想起大嫂刚才说他们的大老板姓赵,心里猛地一揪,他瞅空问一个推架子车的老汉:“老哥,你们说的大老板叫啥?”
老汉眯缝着眼想了半天说:“听说叫赵啥华,你问这做啥?”
“赵盛华?”“对,就叫赵盛华。咱也不认识人家,人家来检查都是开着车转一圈就走了,我们看不见他,他能看见我们。罚款也是罚的小老板,小老板罚到组长,组长再罚到我们身上。”正是晌午头,太阳恶狠狠地芒刺扎进人的肉里,老汉推着架子车,身上的汗水遢湿了衣服,灰白色的上衣贴在他的脊梁上,其他的清洁工们把灰兜里的垃圾倒进架子车兜里,老汉推着车走了。
“娘的,我得去找他。”六叔一拍腿站起就走。六婶说:“你去哪里?”
“去找钱,我的钱掉了。”六叔来到二秃家叫门,他拍着门一声声高喊着二秃他的名字。花花蓬松着头发开了门,哪种好看的微笑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睡眼朦胧地看着六叔,极不耐烦的问:“有啥事?”
六叔径直走到沙发前,从沙发巾下拿出三十元钱说:“我把钱掉这儿了,我来取钱。”他把三十元钱让花花看一眼,拿上出门。
六叔听到身后的房门砰地一声。
呵呵,娘的,这就是城里人!
六叔开上瓜车就走,六婶坐在车上喊:“老东西,你去哪?”
“回家!”六叔大声说着加了油门。
(图片来源网络)
作 者 简 介
张海潮:1957年生:退休工人:写过诗:写不好:仍了:写过散文:写不好仍了:写小说还写不好:准备仍:没有文采:跟着朋友瞎起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