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潮丨芦苇人家(中篇小说)连载之四

春节前,宋绍智收到一笔钱。钱是从邮局汇款寄来的。五十元,这是个不小的数目。当秦校长把汇款单交给他时,他不相信也不去接。他说:“弄错了,不会有人给我汇款。”

秦校长笑着说:“宋家河村还有几个宋绍智?不是你的还会是谁的?”

宋绍智仍然不去接汇款单,问:“从哪里寄来的?汇款人是谁?”

秦校长说:“钱是从南京工程学院寄来的,汇款人叫宋家绍。”

宋绍智断然说:“没有,南京我没有熟人,也不知道这个工程学院是干啥的,更不认识这个宋家绍。我不要。”

秦校长说:“钱一定是寄给你的,至于是谁寄的,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匿名?”

宋绍智默默念叨着:“宋家绍,宋家绍,宋家嫂,啊,莫不是大嫂寄的?她就是宋家大嫂嘛。”他急切地接过汇款单,仔细翻看着。但是,汇款单上的信息就那几个字,但他还是坚定自己的判断,认定是大嫂寄来的。

宋绍智从邮局取回五十元钱后,立即按照寄钱的地址回了一封信,他向大嫂道了谢,详细述说了自己的境况,说自己日子过得很好,不需要钱,请大嫂以后不要再寄钱来了。并急切地询问大嫂目前的情况。

信寄出去后,他就一天一天等着回信。十天过去了,半月过去了,一个月又过去了,仍然不见回信。他先是找机会和秦校长见面,秦校长没说有他的信。后来,他忍不住问秦校长:“有我的信吗?”

秦校长笑笑说:“没有,只要有信,我会交给你的。”

邮递员骑个自行车,每两天给学校送一回报纸杂志和信件、汇款、汇物。邮递员每天上午第二节课前后来,从自行车绿色的帆布兜里取出要送的邮件后,交给秦校长,然后又往其它地方送邮件。宋绍智等在邮递员来时,凑过去看,直到邮递员把邮件交接清楚,确认没有自己的信时,他才怏怏离去。

半年以后,还是没有回信。宋绍智不再盼望来信,宋绍智找宋光英问:“光英你给我说实话,我大嫂在南京什么地方,她在干啥?”宋光英呵呵笑着说:“三叔,我实在不知道我大娘的下落,知道早给你说了。”宋绍智不死心:“我就是想通个信问问情况。”宋光英还是笑:“三叔,我真的不知道,你不能让我瞎编吧?”宋绍智再次去到大嫂的娘家李家坡去问,大嫂是不是在南京,是不是在工程学院工作。大嫂的娘家侄子很干脆的对他说:“没有。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不知道工程学院是干啥的。”

再问,人家就不耐烦了:“没有就是没有,我哄你有啥用?不信!你去南京看看不就知道了?”

“南京,我是一定要去的。”宋绍智撂下一句话走了。从此,他把这个事压在心底。

又是春节前,宋绍智再次接到汇款。还是五十元。汇款人的地址、姓名同上次一样:南京工程学院,宋家绍。

这一次,宋绍智不接汇款单。他对秦校长说:“退回去,把它退回去,就说查无此人。”

秦校长笑着劝他:“老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好心好意地给你寄钱,你不领情,叫人家咋想?”

宋绍智说:“管她咋想,反正我不要。”

秦校长笑笑,无奈地说:“那就只有退回去了。”

宋绍智一挥手:“退回去!”

钱,退回去了。

过罢春节,宋绍智收到了大嫂的来信。来信说,自己离家后,到南京找到宋绍智大哥的一个朋友,在朋友介绍下,和大学的一个教授结了婚,他自己也参加了工作,在工程学院的图书馆做管理员,现在身边有两个孩子。一家人幸福美满,但她一直惦记着宋家,惦记着无智。从娘家侄子的来信中,知道了宋绍智的一些情况。她说农村生活艰苦,寄一点钱帮补一下宋家的生活。要宋绍智一定收下,给母亲买一些吃穿。并强调说,钱不多,这是自己给老母亲的一份孝心。

随后,又寄来了汇款单,还是五十元。

宋绍智再没啥可说。到县邮政局取回了钱。他知道,大嫂和娘家一直联系着,但是,大嫂的娘家侄子就是不说。这,可能是大嫂吩咐的,宋绍智自语:“大嫂啊,你这是何苦?”

此后,每年春节,宋绍智都会收到五十元的汇款。但是,宋绍智又去了无数的信,对方始终没有再回信。这件事,在宋绍智心里留下一个疙瘩。“一定要去南京找大嫂。”宋绍智想。

宋绍智还没有去南京,头上又加了一顶帽子,国民党反动军官。

事情出在一次喊操。

这一年,兴起大办民兵师,宋家河村是个民兵连。民兵们集中在生产队的打麦场里走队列。

宋绍智担着茅粪从场边经过,听到指挥民兵训练的治安主任陈公赞在训斥民兵们:“训练几天了,连个向左看齐,向右看齐都没有学会,白给你们记工分了。听着,你们都会使唤牛,知道哒哒、咧咧不知道?”

民兵们一起喊:“知道。”

陈公赞高兴了:“好,知道哒哒、咧咧就中,这向左看齐、向左转就是咧咧着,向右看齐、向右转就是哒哒着。使唤牲口的知道喁喁、喔喔是一样的道理,向左转是喁喁,向右转是喔喔……”

宋绍智担着茅粪桶正走着,听到这里,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打麦场上也哄地一声笑了。

陈公赞为自己的聪明智慧正得意着,无意间看到宋绍智发笑。他认为宋绍智是在嘲笑他。当即喊:“宋绍智!”

宋绍智放下粪桶,面向陈公赞大声答应:“有。”

陈公赞斥问:“你刚才笑啥?”

宋绍智放下肩上的勾担,挺胸抬头,立正回答:“报告陈主任,不笑啥。”

陈公赞:“不笑啥你笑啥?”

宋绍智还是立正回答:“报告陈主任,不笑啥就是不笑啥。”

看热闹的民兵中有人说:“老宋当过军官,让老宋给咱们喊喊操。”有人附和说:“就是,让老宋试试。”

陈公赞正在耍威风,为了显示自己的权威,就说:“宋绍智,来,你给大家喊操。”

宋绍智还是立正着:“报告陈主任,我不会喊操,我只会担茅粪。”

陈公赞呵斥说:“叫你喊,你就喊,装求啥狗熊?你是想挨斗哩不是?听我命令,马上来喊操。”

宋绍智大声答应:“是!”双手提拳于腰间,小跑到陈公赞面前,双拳刷的一声放下,啪的一个立正,大声说:“陈主任,我喊的不好,也多年不喊操了,你一定要我喊,我试一试。”

一转身,面向穿着各色各样粗布衣服的民兵大声说:“操场,是军人的第二战场,队列,是军队的精神体现,也是一支军队的脸面。既然是第二战场,就要有战场上的精神。像你们这样松松垮垮,不能叫民兵,更不是——兵!只能算一群羊。现在,听我口令:立正——”宋绍智一脸严肃,两眼射出逼人的光芒,一声立正就像是能群撞响了清凉寺八百斤的大铜钟,声音高亢嘹亮,发着金属的颤音,震响在操场上空。附近树枝上正在唧唧喳喳欢叫的几只喜鹊吓得箭一样疾飞而去。操场上嘻嘻哈哈,闹乱哄哄的民兵们像是眼前炸响一个惊雷,立即自觉照着宋绍智的姿势做立正姿势,腰杆笔直,抬头挺胸地看着宋绍智。宋绍智扫视了一眼队列,又是一声高喝:“向右看——齐!”民兵们一阵乱动,终于找到看齐的方向,一齐摆头向右。“向前——看!”看一眼民兵们整齐的队列,宋绍智声音放低:“稍息。”然后转身立正对陈公赞敬礼大声说:“报告陈主任,列队完毕,宋绍智喊操完毕,我该去,”宋绍智说到此,低声说:“我该去担茅粪了。”

队列里立即发出一阵笑声。宋绍智扭头,脸上又恢复平时的微笑,拱一拱手,转身离去。

直到宋绍智担起茅粪桶离去,陈公赞才明白过来自己办了一件蠢事——逼迫宋绍智的一番表演,无疑是打了自己的耳光。陈公赞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地看着宋绍智远去的背影:腰杆笔直,挺胸抬头,一只手扶着勾担系,一只手随意摆着。

民兵们已经自动解散,大声议论:“好家伙,像是放了个雷子跑。”

“不愧是正规军校毕业的,不愧是正规军官!”

“你看他那两眼,瞪得铜铃一样,一转身,又成了观音菩萨。”

陈公赞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当晚,他向支书宋光来汇报,宋绍智应该带上反动军官的帽子。

几天后,陈公赞叫来了宋绍智。陈公赞说:“宋绍智,你是地主分子兼国民党反动军官,双料的坏分子,你有两顶坏分子的帽子。”

宋绍智说:“我是地主成份,不是地主分子。你们硬给我戴上个地主分子的帽子。我是起义军官,解放军给我发有起义军官证明,我不是反动军官。”

陈公赞说:“你这家伙不老实,地主成份也是地主分子,你说国民党反动不反动?”

宋绍智:“现在看,国民党就是反动。”

陈公赞:“我问你,你是在国民党军队里干还是在共产党军队里干?”

宋绍智:“先是在国民党军队里干,后来起义了,就在解放军里干。”

陈公赞:“你在国民党军队里干啥?在解放军里干啥?”

宋绍智:“在国民党军队干炮兵连长,在解放军的教导队当学员。”

陈公赞大笑:“这不结了,你在国民党军队干炮兵连长,在解放军教导队当学员。解放军教导队是干啥的?是教育俘虏的。你,原本是国民党反动军官,被解放军俘虏后,教育释放了。你不是国民党反动军官还有谁是?难道我是?难道宋支书是?”

宋绍智:“你们当然不是,我也不是。”

陈公赞再次大笑:“好,我再问你,国民党进攻延安你去了没有?你和解放军打过仗没有?”

宋绍智:“去了,也打过仗,但我起义了,参加了解放军,在解放军教导队干了一年多。”

一直没有说话的支书宋光来说话了:“进攻延安你去了,和解放军打仗你打了,你说你打死了多少解放军?你反动透顶还不承认。你这个双料反动分子的帽子推脱不掉。对你这个反动分子要严加管制,今后只许你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不许你乱说乱动。”

宋绍智气的说不出话来。他想,君子坦荡荡,和这种不讲理的人永远也说不清楚。反正自己头上已经有一顶地主分子的帽子,再多几顶又能咋着。就不再做声。干部们认为他已经默认,就按照双料反动分子对待他。批斗坏分子时总把他拉出来陪斗。宋绍智一个担茅粪的,又沉默寡言,除了批判他腰板笔直、昂首挺胸,内心里不服共产党的管教以外,别的也找不到他啥大毛病。

宋绍智就这样成了双料反动分子。村里人调侃说:“宋绍智喊了一阵子操,给头上挣了一顶帽子。”也有人说:“他喊操是被逼的,帽子是强加的,这也是万事不由人。”

 八

宋绍智洗了手,坐在小凳子上歇息着。他想,果然叫他猜对了,云来高中毕业了,因为父亲地主成份和国民党军官的身份,通不过政治审查而没有允许他考大学。

云来又回到了三联潭。他情绪低落,整天黑丧着脸。

宋绍智对云来说:“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不上学就不活了?

自古福祸相依,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看那水,这儿流不过去,绕绕路就过去了,没有它走不通的路。最主要的是,它懂得适应环境。”

云来小时候说话快,脾气急。宋绍智说:“说话要慢,没人和你抢着说。吐字要清楚,说话要有条理,没用的话少说。世间灾祸十分,言语占了八分。”

以后云来说话一快,父亲就笑着看他。慢慢的他把语速降慢了。云来急躁时,父亲还是笑着看他,云来逐渐改了脾气。

宋绍智对云来说:“啥道理你也懂,就是遇事急躁。读了的书,懂得的道理就要用上,这就是古人说的知行合一。”

云来到生产队干活去了。每天和社员们一样侍弄土地。他谨记着父亲的教诲,腿脚勤快,重活、累活他抢着干,没用的话少说。没多久,生产队里各种活计云来都学会了。社员们都喜欢上这个勤快的小伙子。

下工回来,云来多数时间在菜园里收拾蔬菜。有时,也把菜担到莲花镇上去卖。为了不耽误上工,他起早去,天明时到了集上,把菜趸给小贩就回来。

云来也去卖果子。也是赶天明到集上,把果子趸给卖果子的小贩。

云来还嫁接果树。他学着父亲的样子,在沟沿上、河滩的空地上,嫁接梨树、桃树、杏树、葡萄树、核桃树和柿子树。从双汇沟到三联潭,到处是他家嫁接的果树。有人说,那是公家的地,你栽树、接树还能归你家?

云来一笑:“谁想吃就吃,那些地方,本来就不是我家的。我不去沾公家的便宜。”

云来浓眉大眼,相貌端庄,身材高挑,脸上总带着和善的笑意。他把心里的一片阴云尽量淡化。

云来从懂事起,就背上家庭出身这个无形的包袱。他看到父亲常常无端地被人批斗。大队干部,尤其是治安主任陈公赞经常像唤狗一样喊叫、呵斥父亲。他们蔑视、仇恨的眼睛使云来害怕。也是他内心里产生出抵触、仇恨的情绪。

父亲从他的脸上看出他的执拗、不服和敌视。意味深长地对他说:“人,得懂的顺应时势,时势是啥?是天意,谁也改变不了。既然改变不了,就要去适应它,接受它,甚至是迎合它。时势是个不讲理的东西。世界上的事并不都是讲理的。遇到无法讲理,或者于理不通的事,最好的办法就是顺应。一个人的力量有多大?你想让天变它就变了?和时势对着干的,那叫逆天。逆天还有活路?”

父亲的教诲、启导让云来逐渐平静。父亲在台上低头弯腰地接受批斗,台下照样昂首挺胸,大步走路,被批斗时的谦卑、顺从和平日里的镇静、坚毅都给他做出了表率。云来从心底里敬佩父亲。

宋绍智觉得云来懂事了,出息了,胸怀宽大了,心里感到高兴。

但是,云来的婚事让宋绍智心里隐隐作疼。云来十九岁了,也有几个提媒的,对方一打听,啥都满意,就是嫌弃他家的地主成份。后来,提媒的稀淡了,再后来,就没人再提了。

吕爱香心理着急,对宋绍智说:“再晚,就把娃耽搁了。”

宋绍智也着急,但嘴上说:“这不是着急的事。可遇不可求呀。”

秦校长给云来提过一门亲事,女方是云来的同学。对云来很满意。但是,女方的家长不同意。怕嫁到地主家里受气。

秦校长歉意地表示惋惜。宋绍智淡然一笑:“理解,理解。人往高处走嘛,咱这两顶帽子吓人啊。”

秦校长不甘心,又给云来提了一家。是秦校长的本家侄女,距离宋家河村十五里地的秦家坡的。父母都是实实在在的庄稼人。闺女叫英子,上有一个哥哥已经结婚,下边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秦校长介绍说,英子相貌端庄,俊俏健壮,勤劳朴实。纺染织裁,浆洗缝制,锅灶案板都是好手。田间活路哪里都能拿得起放得下。但有一样。秦校长迟迟疑疑地说,英子是个先天哑巴。

秦校长谨慎地试探宋绍智的口气时,宋绍智笑着说:“中,我相信你秦校长不会挖个坑叫我跳。只要人端庄,里外都能干,咱这种人家还有啥挑头。”

宋绍智提出和女方见一面。

见面在秦校长家里。宋绍智不仅擅长六爻卦,也读过一些相书。宋绍智只看了一眼,就做了肯定。从英子清澈明亮、虎灵有神的目光里,宋绍智肯定这是个聪颖机敏的女子,从英子从容淡定的举止上,宋绍智断定这是个有主见,有理想的理家好手。再从英子厚肩、宽臀、丰乳、健壮的身材看,宋绍智断定这是个兴家的女人。

云来不如意。不如意这样一个聪慧、端庄、美丽、能干的女人却是个哑巴。一家人独居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苇园沟里,常常处于孤寂落寞的境地,缺乏与人沟通交流,语言少的像旱季里的雨点,常常使人焦烦。如今,再娶一个不会说话的媳妇,岂不是更加压抑。

宋绍智有自己的说法:“娶媳妇除了说话,最主要的是过光景,英子是块过光景的好料。小户人家,女人的主要责任是传宗接代,英子是个兴家成业的女人。看相貌,看英子的八字,我断定,你,将来还要享她的福哩。”

宋绍智还说:“我离家上军校时,宋家还是三代同堂,二十来口人的大家庭。如今,我爹还是赤肚猴睡在南河沟,我大哥杳无音讯,不知是死是活,二哥是无期徒刑,不知道还能回来不能。恁大一家人如今就剩三联潭沟沿上这几口。”宋绍智少有的红了眼圈,喉头哽咽。停了一会儿,宋绍智缓过气来又说:“宋家要人啊。”

云来听进去了,也理解了。他想,这或许就是爹说的时势吧。他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把英子娶回了家。

英子是骑马来的。她没有嫌弃彩礼的多少,云来家送来的红绿绸缎她不稀罕,送来的粮食和棉花她不稀罕,也没有嫌弃云来家的地主成份。这个不会说话的女子和云来只见了一面,就认准了自己人生的归宿属于这个人了。她喜欢英气勃勃的云来。她把她认识的姑娘们扒拉了一遍,还没有一个能嫁给这样一个英俊、稳重、和善的丈夫。她暗中庆幸,被窝里不知偷笑过多少回。对于结婚,她只比划了一个骑马的动作。

宋绍智雇了三匹马,三匹骡子,满足了英子的要求,也给英子家的送客添足了脸面。

酒席办了十几桌,宋家河村、双坊村都来了不少贺喜的人。人们或五角,或一元、二元地送上自己的祝福。小院里挤满了人,窑脑的打麦场上,门外的河边上都是人。三联潭第一次迎接这么多客人,显得有点儿兴奋。刚刚过去的夏雨,使河水上涨,急流而下,在三联潭奔涌下泄,冲撞着星星潭、月亮潭、太阳潭,发出哗哗的或者轰轰的震响。满园芦苇青翠欲滴,鼓满了生长的欲望。芦苇丛里,各种小鸟鸣叫着,欢唱着、雀跃着。

云来的外爷吕师长和外婆也来了。吕师长现在是吕老师。他还在军校里做教员。吕师长在三联潭住了三天,也围着三联潭转了三天。临走,对宋绍智说:“这个地方背了点儿,但它像是个世外桃源。退休了,我来这里养老。”

云来的外婆看到吕爱香从一个弱不禁风的娇小姐历练成精明能干的家庭主妇,感慨唏嘘,悲喜交集。

宋绍智把喂了十个月的一头猪杀了,又买了几斤红薯干酒。丰盛体面的酒席代表着主人的真诚,也使客人们兴满意尽。后来的好长时间,人们都把各家结婚的宴席和宋家的宴席相比较,觉得还是宋家人大方实在。

院子里添了新人,虽然没有多少热闹,但生活有了很大改变。英子跟着云来到生产队干活,从地里回来,洗了手就进了厨屋。做饭、洗碗、喂猪,几乎她全包了。公公担茅粪回来,刚脱了外衣,影子已经把热水端到公公面前。公公刚坐到饭桌前,英子已经把饭菜端来。

下雨天,英子抱着磨辊推磨,月儿罗面。月儿绣花,英子也绣花,且比月儿绣的精致好看。英子还知道心疼雨来。有一口好吃的,总是让给雨来吃。雨来八岁了,常常和嫂子比划着,夸她的好。

英子把一捆一捆的棉花纺成一堆一堆的线穗儿。她和婆婆浆线、罗线、经线,直到把线按到织布机上,织出各色花布。再就是拉着长长的麻线,把鞋底纳成疏密有致,排列有序的图案。她在鞋底上、袜底上纳上牡丹、荷花、菊花、凤凰和孔雀开屏、喜鹊登枝、鸳鸯戏水、八仙过海等各种图案,把一件件衣服、鞋袜做成一件件艺术品。她用自己的勤劳和聪慧证明她对这个家的热爱。她用这种方法表示她已经融入这个家庭。

奶奶害怕把她累坏,絮叨着,比划着要他歇歇。英子啊、啊笑着摇摇手,继续干活。

英子的勤劳能干赢得了许多人的赞叹。也对云来增添了许多欣慰。云来渐渐摆脱了英子不会说话的阴影,转而是对英子的感激、热爱。

宋绍智从心底里高兴,这个把感情埋得很深的人,近来脸上常常洋溢出幸福的满足。晚上,听到英子不知不觉间发出的“儿啊、儿啊”的呻吟声,宋绍智失声一笑。

英子头一胎是个姑娘。一家人为这个小院第一声嘹亮的啼哭声所兴奋。婴儿抱在谁手上都爱不释手。云来抱着女儿,笑着让父亲给女儿起个名字。

宋绍智好像早有准备,随口说:“就叫素素吧。素者,干净、纯洁、自然也。老子说,见素抱朴,绝圣弃智,我,就叫少智嘛。”宋绍智享受着添人进口的喜悦。他依然每天到学校担茅粪,夏天越热,他越是要不停地挑,以便给露天的茅池腾出地方,等待夏季的暴雨或秋天的连雨。

闲暇时,宋绍智依然编篮子、编筐、编篓,新的荆条收割了,他不愿还有旧的荆条挤压。依然编席、遍囤、编圈儿。在干这些活时,总是哼着京剧,两手不停地把那些收拾过的荆条、芦苇编织成一件件艺术品。每当他独自干着这些活时,他就想起了能群。想能群了,就拿出京胡拉一会儿。

集日,他把它们挑到莲花镇、县城或龙王沟煤矿去卖。

素素刚刚两岁,英子又给这个家庭添了一个男孩。

“添丁了,添丁了。”宋绍智抱着软乎乎、肉墩墩的小生命,不住地自语着:“二十多年了,宋家终于添丁进口了。”宋绍智在祖宗牌位前恭敬地点燃了三根香,虔诚的恭拜之后,插入香炉,跪下,求告宋家的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保佑小孙子健康成长,而后,叩头于地。

吕爱香看着宋绍智眼泪汪汪的样子,感到好笑。她不理解宋绍智传承香火,延续家族的使命感如此沉重,庄严。

宋绍智给孙子起名知常,小名常儿。也是从老子的书中取的一个现成的名字。(未完待续)

作 者 简 介

张海潮:1957年生:退休工人:写过诗:写不好:扔了:写过散文:写不好扔了:写小说还写不好:准备扔:没有文采:跟着朋友瞎起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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