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魏乃昌：打渔（短篇小说）

打  渔

文/魏乃昌

市委工交办的宋钢被调到市副食品局下属的水产生产公司，同事都羡慕不已，讲他是从“糠窝里”跳到了“米窝里”，不仅可以吃得饱，还会吃得好。

其实，到处都一样。1962年，国家正处在过苦日子的艰难时期，食品匮乏困扰着每个人。粮食定量、副食凭票、吃饭去食堂。虽说是水产生产公司，一无渔场，二缺货源，也只是一块空牌而已。公司干部个个都喊吃不饱，上餐吃完等下餐。公司领导也是凡人，饿得没办法，又临近春节，就要机关干部租条渔船去江湖打渔，春节给机关干部发点福利，改善一下生活。

宋钢才来报到，还未安排具体工作，又听讲他熟悉水性，便指令由他负责此事，还安排了公司总务科小李和办公室小黄两名年轻人当助手。渔船、电网和驾驶员、水手是由公司向下属单位借用的。

宋钢年龄不大，三十出头，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刚好五年，仍然保持了军人服从命令、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受命之后，带着小李、小黄赶到渔码头，登上了借来的渔船。渔船上除有一个即将退休的驾驶员周老爹以外，还有两名中年水手，听说都是打渔的行家里手。

万事俱备，一行数人便带着领导的嘱托和全公司机关干部的厚望，冒着严冬的寒风冷雨，驶船离开长沙，沿着湘江北上打渔去了。

湘江经过长沙桔子洲后，江面宽广了许多，冬季枯水，不少地方河床裸露，江中还时不时露出沙洲。周老爹讲这一带没有什么渔打，要到湘阴才有。

渔船还未到湘阴，宋钢就见一些小船在江面上忙碌着，便叫道：“周老爹，快停船！”

周老爹便熄火下锚。待船停稳后，两名水手带着小李和小黄就把电网丢进水里，不一会河面上就飘浮出一些鱼来，大小都有，还有十几条金色鲤鱼，分外醒目。旗开得胜，众人好不高兴，宋钢马上分咐准备捞鱼。

这时江面上突然驶来十几条小船，一下把渔船团团围住。这些小船只有两、三米长，很窄，就像一片片柳树叶，船上还有几只鱼鹰，每条小船上都站着一个人。一声吆喝，他们把渔网一撤，宋钢的那条渔船就动弹不得了。周老爹告诉宋钢：“麻烦来了，这些人都是附近的渔民。”

宋钢在部队服役多年，还去过朝鲜打过美国鬼子，见识多，胆子大，就厉声喝道：“你们围着我们想干什么？”

一个精瘦、黝黑的中年渔民也不相邪，大声嚷道：“这里是我们打渔的地方，识相的赶快把船开走！”

“只听讲渔场不许别人来打渔，没听讲江湖水面不许别人打渔！”宋钢一听也火了，一边大声嚷，一边分咐大家赶快收网，把打到的鱼捞起来！

见渔船准备收网捞鱼，一个年轻后生凶狠地嚷道：“这些鱼一条都不许捞！”宋钢讲道：“不管他，捞！”

小李、小黄几个人急忙收网捞鱼，一不留神，电网上的铁钩把渔民的渔网挂烂了。这下对方更是不依不饶，大吵大骂了起来：“赔网，赔我们的渔网！”有的渔民趁机打捞江面上飘浮的鱼，有的把小船划近渔船，想上船来闹事。

小李、小黄从没见过这阵式，不知如何是好，眼瞪瞪望着宋钢。

“望着我干什么？挂坏了人家的渔网，闯了祸，赶快把网清好，调转船头开走！”宋钢担心自己人少力薄，真的动起手来准会吃亏。

“那打上的鱼不要了？”小李望着江面上的鱼，心有不舍。

“是呀，到手的鱼不要好可惜！”小黄也感到这时开船走太可惜。

“这时候还讲什么鱼，挂坏了别人的网，他们肯定会找我们的麻烦，等他们上了船，我们会吃亏的！”宋钢顾不得许多，要周老爹赶快启航开船。

说时迟，那时快，刚才那个不让宋钢捞鱼的小伙子一个跳越，毫不费力就从自己的小船上跨上了渔船，真有小说中武侠一般的功夫。

宋钢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赶紧要周老爹加大马力快跑，同时还嘱咐手下几个人：“不能打人，我们先带着他开远一点再说。”

上来的小伙子只独身一人上了大船，见渔船高速往前行进就慌了，一个劲问道：“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跟我们一起去湘阴。”

听讲要去湘阴，小伙子急了：“我不去湘阴！你们放我上岸去。”

“不去湘阴？这由不得你。”离开了那十几条小船的围困，宋钢这时心里不慌了。“你不去湘阴，跳到我们船上干什么？”

小伙子此时完全没有了刚才跳船的勇气，口里一个劲地求饶：“大哥，刚才是我不对，你做好事啰，放我上岸。”

小黄想着江面上漂浮的鱼，心里就有气：“就是你们操蛋，害得我们一条鱼都没捞着！”

小李也帮着腔：“把他拖到湘阴再讲！”

一听这些话，小伙子真的怕了，求着求着眼里竟流出了泪花。

宋钢见状，心生同情，就对大副讲：“也挺可怜的，让他回去算了。”

小伙子跳上岸后，头也不回撒腿跑了。

到湘阴后，宋钢几个人在船上凑合吃了点东西就在船上睡下。俗话讲“河风吹白少年头”，大冷天睡在船舱里，北风在江面上呼叫，江水有节奏地拍打着船身，发出哗哗声响，周老爹几个倒下便睡着了。宋钢却一晚未睡着，他盘算着到底到哪里去打鱼才安全？湘江虽然有鱼可打，但沿江渔民靠此为生，都各有自己的地盘，要继续打渔就只能换地方。换哪个地方？苦苦冥想，突然一首歌词在脑里回晌起来：“洞庭呀鱼米香，金丝鲤鱼堆满舱。”对，去洞庭湖打渔，我不相信八百里洞庭没有我们打渔的地方！

第二天一大早准备开船时，发现船被许多船围住了，根本动弹不得。

小李惊奇地说：“未必昨天那帮人追到这里来了？”

“鱼都被他们捡去了，还要怎样？”小黄愤愤不平附和着说。

宋钢见四周的渔船没有一点动静，认定这不是昨天那帮人。周老爹告诉宋钢：“这些渔船是晚上才归来的。快找竹竿来”。

小黄不解，便问道：“找竹竿干什么？”

周老爹告诉小黄：“把别的船推开呀，腾出一条通道才能开船。”

两名水手找来竹竿，交给小李、小黄每人一根，四个人各站一角去撑开周边的船。小黄站在船中间，把竹竿戳在他人船边上，用全身力量去推，但船体纹丝不动。周老爹就告诉他站的位置不对，要站在船头才行。小李便换了位置，站在船头用力一推，果然船体动了。小黄学着小李的样子，就站在船尾也用竹竿去推。小黄本是办公室一文人，那里做过这等船上力气活？只用力推了几下，重心就失控，“咚”的一声掉进江中去了。正值寒冬季节，江水冷得刺骨，宋钢赶紧一把拉住小黄的一只手，与另两个水手一起把他从江中拉了上来，又扶进船舱帮他脱去湿衣裤，用棉被裹上，然后把湿衣裤放在发动机上烤。鱼尚未打上一条，却差点闹出人命，把宋钢吓得要死。

还继续打渔吗？继续打？后面说不准还有什么意外发生。不继续打？公司领导交待的任务还未完成，同事还指望有鱼过年。再三考虑，宋钢还是决定继续打渔。他要周老爹把船往洞庭湖方向开。

周老爹有些不情愿，就对宋钢讲道：“这个天气去洞庭湖会有危险的。”

宋钢不明白他讲的危险是什么意思，就问道：“有什么危险？”

周老爹回答道：“风大浪高，容易翻船。”

正说着，有两艘渔船从旁边驶过。宋钢便对周老爹讲道：“他们能去，我们为何不能去？我们就跟在他们后面。”

周老爹拗又过宋钢，就加大马力，紧跟在那两艘渔船往洞庭湖方向开去，始终保持着20、30米的距离。但快到洞庭湖时，那两艘渔船发疯一样地往前面冲去，宋钢他们的渔船根本就跟不上，被远远抛在了后面。

眼见与对方的距离越拉越远，宋钢就感到奇怪：开这么快是不让我们跟在后面，担心与他们争抢打渔水面？刚好不远处有一个小岛，对方在经过小岛时才放慢了船速。宋钢暗喜，就要周老爹赶快靠上去。不等船停稳，担心对方又快速开走，宋钢就从船上跳到了岛上，想跑过去与对方沟通。

小岛看上去是干的，但是一跳下去泥巴就到了膝盖，莫说跑，连走路都困难，根本迈不开腿。宋钢好不容易挪到大船边，自报了家门，问他们为什么跑那么快？为什么不等下？对方船长见宋钢一肚子气，又站在泥水里，就告诉他：“你不要发火，不是我们不等你，也不是怕你们打到渔，你是头次到洞庭湖吧？洞庭湖进出口有几米的水位差，是湖水带着我们的船往里面跑，根本无法停，不顺水势会出事的！你要怪就怪洞庭湖吧。”经他这一解释，宋钢才明白驾船很有学问，打渔也不简单。回到自己船上洗涤一番后对周老爹讲：“你要细心掌舵，看样子洞庭湖的渔不是那么好打的。”

渔船进入洞庭湖后，还要经过一个号称“无风三尺浪”的狭窄水道，渔民称其为“口子”。刚刚到这里，突然狂风大作，白浪滔天，船时而被掀到浪尖，时而被堕到谷底，就像一片树叶在波浪里跳舞，大家脸都吓白了。宋钢赶紧进到驾驶室，嘱咐周老爹掌好舵，千万不能出什么事。

周老爹虽有几十年驾船经验，但也没有遇到过这种突变天气，顿时慌了手脚，提出要到左岸去避风。宋钢小时候在家乡驾过船，对行船有些了解。他一看风浪是往船头打的，船只能就近靠到右岸，这时要去停靠左岸，船务必要调头，船肚就会正对着浪尖，一个大浪打过来，船肯定会翻。

“现在不能去左边！”宋钢对周老爹讲道。

“要避风就能靠左岸！”

“现在船离右岸近，就只能往右边靠！”

“我驾船一辈子还没有你内行？”周老爹也发火了，说着就要把舵往左边打。

宋钢一把抓住船舵，不让周老爹往左打：“现在风浪这么大，往左边靠，船只要调头就横在水面上，一个大浪打来就会翻船！”

周老爹听了宋钢的分析，心里还是服了，但口里仍然不承认自己有错：“你硬要靠右边，出了事我不负责！”

“不要你负责！”宋钢不容周老爹再讲什么，“我现在以船长的身份要你把船往右边靠！”

最后渔船靠在了右岸。那天还真的有一艘渔船在掉头时被狂风吹翻了，所幸渔民都习水性，有惊无险，没有发生伤亡。

进到洞庭湖后，风平浪静了。站在船头放眼望去，八百里洞庭水天一色，浩渺无边，在冬日的照耀下，波光粼粼，不少渔船在撤网打鱼，一派繁忙。

宋钢的渔船配有电网，打渔时大显身手，只一天功夫便打到了不少鱼，满舱而归，小李高兴得手舞足蹈，口里直嚷道：“太过瘾了！洞庭湖果真是渔米之乡！”小黄也讲道：“这下公司干部可以过个好年了！”

一行人无比喜悦返回长沙。当渔船驶到湘阴水域时，小李突然想起来昨天在这里打到不少金色鲤鱼，每条都有好几斤重，就对宋钢讲道：“顺便在这里打一网行不行？给机关同事一个惊喜？”

宋钢也有这个想法，上次打上来的鱼一条都没有捞到，心有不甘。就对周老爹讲：“船在这里停一下，我们再打一网。”

周老爹很顺从把渔船停了下来，两个水手熟练地把电网抛进江里，小李、小黄准备好了打捞工具，大家心里都憋足了一股劲。

刚撤网，就被之前跳上船找麻烦的那个小伙子发现了。他一声吆喝，“哗！”30多条小船马上又围了过来，阵势与上次相同。宋钢判定这个小伙子是这群渔民中的“老大”，有号召力。他担心出事，就要周老爹不要熄火，把渔船调好头，以便随时可以全速开动。这时江面上已经飘浮了不少金色鲤鱼。但渔民已挨渔船太近，根本不许他们打捞，结果金色鲤鱼又被渔民全捡去了。

再次失利！宋钢心中窝着一把火，就想再次教训教训这位“老大”，便要两名水手各拿一根带钩子的竹竿，自己也拿了一根，约定只要听到发动机加速声音，就用竹竿把小船钩过来。这次他没让小李、小黄动手，怕他们又掉进江中。

一切准备就绪，发动机一加速，三根竹竿同时伸了过去，一下就把小船拖了过来，用绳子拴在船后，要周态爹朝长沙方向开。这时其他小船上的渔民还都在那里高兴地捡着鱼，根本不知道他们的老大已经被“俘虏”了。

一会功夫，渔民们发现了他们的“老大”不见了，就放弃捡鱼，像运动员划赛艇一样围了上来，想拦船救人，双方气氛非常紧张。

宋钢一个劲叫周考爹加速。渔船一加速，拖在后面的小船就开始进水，舱里的鱼也都乘机跳进江里去了。小伙子不顾安危，一个劲抓鱼。宋钢本想吓吓小伙子，见此情况怕发生意外，赶快拿刀砍断绳子，把小船放了。

两次在湘江打渔，两次失败。事后宋钢才悟出了失败的原由：在过苦日子时期，去湘江打鱼就是抢渔民的饭碗。渔民为了几条鱼，可以不顾性命，渔民生活太不容易！尤其是打了两次交道的那个小伙子，他的勇敢行为，他的驾船功夫，他的号召能力，时过五十多年，打渔往事在宋钢脑中总是历历在目，并且挥之不去。

         责任编辑：寂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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