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甸的哀思:写在公公去世一周年纪念日
本文作者:润仙子
照片中穿红上衣的清瘦的老人就是我的公公,这张照片是2017年1月26日(农历腊月二十九)拍的。那天风很大也很冷,全家人早上七点钟起床,做着各种准备,九点钟准时到照相馆拍下这张永远的“全家福”。以后无论再添多少人,都算不上“全”了,因为,撑起这个家的顶梁柱——公公,在2017年6月5日17:10撒手人寰,再也不能为老傅家撑起这片天了。老人苦苦奋斗了76年,实在是太累了,他终于可以长眠于地下好好安息。
在老人家弃世八个半月(时值正月初五)时,女儿以界面记者的身份写过一篇近8000字的题为《一个人的奥德赛:一位七旬老人的生死回乡路》(傅适野 2018/02/20 12:18来源:界面新闻 )的文章,以极其克制和冷静的口吻,分八个部分细致地讲述了一位七旬老人的回乡故事。故事里有回的、去的和回不去的故乡,也阐释了作为一种传统并且正在衰落的土葬仪式的意义。如果不知情的读者看到此文,应该不会想到是孙女写爷爷的,文中所有的图片都是女儿在爷爷葬礼中拍摄的。女儿以自己的方式,成为老傅家第一个以图文纪念爷爷的人。
作为长子的丈夫则在两个月前的4月4日凌晨4:20分,打车独自前往白云机场飞回呼和浩特,赶上了几十年不遇的春季暴雪,于清明节后两日,和弟弟妹妹们驱车绕道四子王旗赶回老家给公公上坟。并把女儿的文章和他自己赶写出来的《心香洒泪祭父亲》一并打印出来,在坟前点燃,寄给天国的公公。作为老傅家的长房长媳,我也想在老人家离世一周年纪念日写点文字,以我的视角记录一下和老人家近三十年相处中的点点滴滴。当我步入暮年后,给他的曾孙辈、最好也能给我的曾孙辈们讲述老傅家的往事。纪念逝者有多种方式,老傅家在失去这一顶梁柱后表现出来的坚强与超脱令我肃然起敬。我想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也不愿意看到我悲悲切切哭诉,我决定选择一种理性的方式,平静地叙述。
我和公公认识是在1978年的秋天,那一年我随父亲去了尊师重教的义发泉读八年级,在父亲的宿舍里第一次见到公公就感觉很平易近人。加上他在和父亲聊天的过程中不停地夸我,可能更容易给一个十几岁的、有几分虚荣心的小女孩儿留下好印象吧?就觉得此人真是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他也时不时批评一下自己的长子,说这孩子太淘气,不懂得用功,不及你家润仙子一半省心等等。不曾想,十年后的夏天里,我和这位淘气旳傅家长子订婚了,成了老傅家的准儿媳。1989年10月末,我结束了在伊盟乌审旗一中的实习,回了一趟家(我家在1979年夏天已经搬至义发泉)。当时交通极不发达,从呼和浩特回到科布尔镇时,已经错过了一天仅有的一趟经停义发泉的长途汽车,我只好搭上回铁沙盖的长途汽车。公公婆婆见到我非常高兴,公公小坐片刻,立即张罗着杀羊招待我。第二天吃过早饭,给我父母带了一条羊腿,亲自送我回家。晚秋的家乡,天高云淡,凉爽怡人。父女俩边走边聊,20多里的路,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骑骑走走,花了一个多小时。那次谈话内容我记忆犹新,大致是一家人非常中意我,目前境况尽管不是很好,但无论如何也要尽一点力,帮衬我父母让我们姐妹仨完成学业。在20世纪80年代,对于农民来讲,同时供三个大学生上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1990年7月25日,我毕业离校,回乡领了结婚证。婉拒了公公婆婆递过来的37块钱(这可是给乡亲们压挂面几毛钱、几毛钱积攒起来的加工费)和母亲满村子借来的100块钱,回到呼和浩特,夫妻二人开始了白手起家的打拼岁月。1990年农历腊月十二,天气晴好,冬日的太阳暖暖地照着前来吃喜酒的客人们。公公忙前忙后摆了39桌为我们大操大办了一场婚礼,据说当时在当地这是最盛大的婚宴。1991年正月初三,风搅着雪,天气极其恶劣,我们夫妻二人没能如期回娘家,正月初四,天气稍微和缓一些,我们收拾行囊准备启程,并计划在正月初八返回呼和浩特。临行前,公公拿出一百块钱满含眼泪解释道,给我们举办婚礼收下的礼钱还不够还债,让我们多担待他。我们又一次婉拒了老人的赞助,含泪与公婆道别,夫妻心情沉重,一路无语。
1991年4月,我们拥有了一间15平米的小土平房,夫妻二人和学裁剪的大小姑子、在师大附中读书的二小姑子在这里蜗居了一年半。家徒四壁,仅有两架书贴在后墙硬生生地为我撑门面。
六个月大的宝贝女儿和令我自豪的两架书
1991年10月末,我们添置了从浙江小木匠那里分期付款定做的折叠式三人沙发床,摆在小土屋里还真觉得那就叫蓬荜生辉,我高兴得几乎一夜未眠。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每当听到两个小姑子翻身,沙发吱吱呀呀响时,我就会悄悄问丈夫,这样长期下去会不会压坏呀?就在这个月之前,丈夫的姥爷去白云鄂博大姨家,途径呼和浩特,在我家小住几天,瘦小的姥爷从大姨家回来时给我们背回五个盘子,五个碗。事后得知,姥爷去大姨家说,“傅耀娃ko(可)怜的啥也没,你gen(给)上他几个盘哇。”大姨慷慨地又送了五只碗。我们的小土平房,当时被同学们戏称为“爱情教育基地”,他们说哪家闹别扭就到我家转一圈,回去保准和好。刚成家那几年,每年秋天在单位预定冬储土豆和大白菜时,我都是几百斤、几百斤地预定,几个热心好事的大妈级同事总是好奇地瞪着眼睛问我“这个小武子,你两个人定这么多咋能吃完?”公公婆婆在乡下住的那几年,常常提及四个孩子最苦的就是我们,肩上担的担子最重的也是我们。还不止一次表示过,将来他们有条件了一定要“补报”我们。我诚惶诚恐谢绝“补报”一词,对他们说用这个词的该是我,否则就是折我的寿,我以此种“恐吓”来宽慰他们,他们还是以行动来“补报”我。
1994年的暑假,女儿两岁半,丈夫去锡盟讲函授课,我和小姑子一起收拾东西准备回老家。可半夜我突然浑身发抖,恶寒,把能盖的被子都盖上也压不住地抖,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只身前去医院,确诊为大叶性肺炎。公公听说后,又杀一只羊,辗转辛苦大半天,从铁沙盖下到呼和浩特探望我。看着满头大汗、身前身后挂满大包小包的公公,我内心涨满泪水。之后的寒来暑往,尽管每年寒暑假我们都会回老家,临走也不是空着手,但公公还是趁来呼和浩特办事的各种机会,如此这般大包小包地把家里有的、他能背得动的米面油肉等背给我们,甚至会搭顺风车千恩万谢地给人家说尽好话,就是为了给我们捎带自家的土特产。其实,那几年丈夫的心理压力很大,每每见到大包小包的土特产,他总是黯然伤神,羞于抬头。他觉得自己是另立门户的长子,该替父亲分忧解难,而不是如此接受父母的接济。
这样的周济一直持续到2001年8月我们举家南下广州依然未止。临行前,公公婆婆晒好一袋子干粉条,又是大包小包从铁沙盖到呼和浩特来为我们送行。2003年11月8日,我们从校园里的专家楼搬迁至自己买的装修一新的商品房,夫妇二人高兴地合计着让三位老人(我老母亲和公公婆婆)来广州过年。当我们从机场接回三位老人时,也几乎跟把老人的家搬来一样。老人们所带猪牛羊鸡兔等肉类齐全到了连熬羊杂碎的汤都冰冻了带来,我们付了将近800元的超重费,感激涕零之余又觉得啼笑皆非,无可奈何。为了保鲜堆如小山的肉类,我只好买一个冰柜,性格温和如慈母般的公公看着满满一冰柜的肉,心满意足,笑得合不拢嘴。我们每次从广州回到内蒙,在公公眼里,仿佛我们一家是从灾区逃出去的难民。他老是觉得我们可怜得啥都吃不上,无论你怎么解释,他都会固执地认为真的什么都吃不上。每天吃过早饭就背着个袋子到食品副食店买他认为最好吃的各种肉类骨头,附带各种时令水果。直到前年暑假回去,老人家依然嘀咕着买东买西,只不过没有从前热络。四个月后,噩耗传来,老人查出重症而且已经晚期,暑假那时候没有从前积极原来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公公对我们的“补报”不单单是物质上的,还力争在金钱上支助。2001年8月我们南迁广州时,公公把自己省吃俭用存下的三万块交给丈夫,执意让他带上,嘱咐他安家买家具一定要买好一点的,不要为了省几百块钱凑乎,说我们成家十年里所添家具就那张沙发是新的,他心里有数。他给弟弟花三万块买房子,也要给我们三万块安家,他得一碗水端平。我们揣着这沉甸甸的三万块钱,跟朋友再借一万块,仅带了衣服、被褥、书籍,挥泪与前来车站送行的所有亲人朋友依依惜别,踏上南下的列车。2003年夏天,我将三万块悉数还给公公,并挪出一万块算作老人在呼和浩特买房我们添的一份孝心。当时我们也在筹备通过银行按揭买房子,只能尽一份绵薄之力,拿不出更多的钱帮老人更大的忙。后来听说公公因为我还他钱非常生气,竟一夜无眠。所以,2014年8月份女儿出国留学,公公再给孙女钱时,我没敢拒绝。我对公公那种生气情绪的理解是在前年女儿工作后才恍然顿悟。女儿刚工作的那半年,我常常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快递东西给她,有一次女儿拉着哭腔对我说,她已经自立了,再花父母的钱,她会于心不安,现在该是她回馈我们的时候了。我才感受到,父母与子女之间,不仅仅是子女“养儿方知父母恩”“子欲孝而亲不待”那么简单;还有父母感到不再被子女需要的一种夹杂甜蜜和欣慰的失落,以及为人父母是需要学会放手、默默关注、静静守候的智慧。虽说父母的恩情没齿难忘,但自己在年轻时也曾经因为生活阅历未到,因而无法理解老人的做法,对公公心生过抱怨。
1998年,是我人生的多事之秋。从三月份开学到八月份暑假结束,父亲查出重症晚期、术后疗养、去世;暑假期间婆婆生病手术;几乎同一时间,丈夫的三舅也从北京转院回来,在旧城看中医,一行人住入我有一铺热炕的东屋。当我送完父亲最后一程回到家中,看着年迈的裹着小脚的姥姥、躺在炕上气息微弱的三舅、整天以泪洗面的三妗,实在不忍心让他们去租房子,热情挽留了他们。丈夫在给我父亲送葬回来的第三天也南下武汉就读博士,留下我一人独自面对家里的老弱病残。连续操劳两个学期,我瘦得脱了相,谁见到都会大吃一惊。可那时,所有前来探视三舅的亲戚、术后康复准备回乡下的婆婆、一直陪伴她的公公、临行前的丈夫……都是安顿我如何善待三舅这个病人,却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我是刚失去父亲的女儿、是丈夫一去就是半年不会回来的妻子,是只身一人又要上班还得带孩子的母亲,我竟未得到片言只语的安慰,我的心里蓄满了委屈,久久不能释怀。
2003年冬天,三位老人来广州过年,会计出身的公公得知我们月供房贷的详情,执意出面帮我们和亲戚朋友借钱提前还款,我们拗不过老人,也积极借款,一共筹借16万,于2004年2月提前还贷一部分。四个月之后,公公一个电话打来,说让我们筹借20万帮小妹妹买车跑运输。尽管我当时一肚子怨气,还是东挪西借了10万元寄回去。
年轻时,对这两件事很是耿耿于怀,生过闷气,无法释怀时也哇哇大哭过。慢慢地随着年龄的增长,对老人的了解逐渐深入,才认识到,对于公公这样童年就失去母爱,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人来说,感恩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课程,也是他最大的乐趣。公公心里永远装的是别人,他一生全在为别人操劳,子女、亲戚、朋友,就是极少为自己着想。在他的心里,我们既是老傅家的长房,就自当与他同样面对和担当一切,该帮的一定是责无旁贷地去帮。所以他们才觉得自家人是无需安慰的吧?所以公公才在四个月之内既出面帮我们筹钱还贷,怕我们背负银行利息太多吃了亏;又让我们筹钱帮助妹妹买车,解决妹妹家的生计吧?这看似矛盾的举动,如果不是用无条件的爱,以致爱到慌乱的地步解释,就永远找不到答案,也就永远无法理解公公的行为。
不过,我个人认为,公公一生勤勉,长于规划,人生中每盘棋几乎必赢。但这一盘棋显然没下好。我们经济上局促了几年事儿小,投资买车跑运输赔钱事儿大。大到这件事应该是挫伤了公公的锐气,大到公公也许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失去了自信。他一定不能释怀自己看走了眼的投资,在心理上自己把自己打垮了。此事之后,公公几乎不再过问参与子女各家事务。我们回去以后也不再积极参与我们的聊天,多数情况下坐在旁边静静听。对热情健谈的公公来说,这样的变化其实挺可怕,遗憾的是,我们当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没懂得从这方面去开解他。此时,坐在电脑前码字才如梦初醒。唉,不知道公公的病是不是从那时就开始郁结成疾了?!
于我们而言,重心只放在如何对老人多尽一份孝心上。经济条件成熟后,再次策划安排三位老人来广州过年,并以游玩为主。我们带着老人们香港、澳门、深圳、珠海、肇庆、海南三亚及广州周边游玩儿了一个假期,公公心里的感觉一定也很好吧。这种感觉我也是在今年享受女儿给的福利中才体会出来。正月初一,女儿利用小长假带着我们去云南玩了几天。跟着女儿啥心都不操,幸福爆棚的感觉,每天都想在朋友圈晒。公公当年也一定像我一样心里美滋滋的,很欣慰,也很自豪吧?公公婆婆是比较喜欢旅游的,自己也会和朋友们相约跟团出游。现在子女们的日子都过好了,辛劳了一辈子的公公,原本可以无牵无挂,潇潇洒洒到处走走看看了,可老人家却长眠于九泉之下了。
老人曾经念叨过想去趟台湾,我们夫妻也粗略合计规划过,但永远没有机会带他去了。2015年5月份,丈夫带他们在北京玩儿了几天,去毛主席纪念堂时便说起,那年来广州很想去湖南,想去韶山看看毛主席故居,但没好意思说出口,觉得那年我们花太多时间和金钱陪他们了。其实,我们是没有想到长辈们对毛主席的特殊情感,从广州到长沙仅仅几个小时的车程而已!这竟成了我们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了!
我的另一大遗憾就是在老人家临终时没能赶回去再看他一眼,老傅家十五口人,仅我一人在老人最后的几天没有陪在他身边。2017年5月28日,我和公公通电话,告诉他丈夫可以请假回去几天,已经买好了29日的机票,慈祥的公公立马就说那留下你一个人咋办?公公就是这样一辈子都替别人操心的人,心里只装他人唯独不想自己,哪怕是在自己生命垂危的弥留之际都一如既往为他人着想。丈夫回去之后,劝说老人住院。2017年6月2日,公公的生命体征出现异常,病情陡转直下,医护人员告诉家人该准备后事了。公公神智时而清楚时而糊涂,我只能和丈夫联系问询公公的病情。万万没想到28日的通话竟成了我和公公最后的诀别!丈夫回家前我跟他念叨,老爸最好能挺到6月5日我最后一次课,实在无法找到替代的人帮忙上课。公公像听到我们的对话一样,竟然顽强地挺到了这一天!没给我工作上增添一丝困扰!上课前我已经得知公公走了的消息,临近下课布置期末考查事宜时,我几次哽咽说不出话来,立在讲台静静流泪,努力平复心情。懂事的学生们用掌声鼓励我,给我说下去的力量,也有贴心的学生递纸巾到讲台上。6月6日凌晨4:20我在细雨蒙蒙中打车前往机场……叫夜那天晚上,开棺时,看着公公平静安详地躺在棺材里,我心里一直在想,不知道老人家临终时还惦没惦记我?我没在他身前侍奉伤不伤心?没能再见我一面遗不遗憾?
操劳一生的公公,您从此永远不用再为他人着想了!您安息吧!老傅家的天,有您的儿孙们,子子孙孙会代代撑下去的!
本文作者乳名润仙子,1963年生人,15岁以前一直居住于内蒙古察右中旗布连河公社红土疙塔村,现任教于广东某高校。
【本期幕后】
策划:楚楚
编辑: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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