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 一位平凡而伟大的母亲(下)
本文作者:甫斯琴
如果说爱情是一个女人生命的另一半,奶奶在没有另一半的道路上孤独地行走了六十多年;如果说亲情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奶奶过早地失去了所有可以相依相伴的亲人,她的弟弟和弟媳留下的两个孤儿,无疑给奶奶本已艰辛的生活雪上加霜;如果说儿女一定是能给父母带来天伦之乐的天使,奶奶的后半生却一次次地失去能给予她天伦之乐的儿女。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在怎样的心境下从这些痛苦中走过来的。但是,她用她走了近一世纪的生命旅程承载着这些痛,就像一棵根深蒂固的参天大树,用她的坚强与执着,使得后辈儿孙枝繁叶茂开花结果。当我为生活的纷繁复杂内心纠结时,又觉得奶奶像一本足够冗长厚重,永远读不完的书。在细细的品读中,从中深切地感受到奶奶虽然是个一生平凡的女性,然而却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她对世事的态度,总能让我对生活有新的认知。每当此时,陈年往事总是尽涌心头。
上小学时,奶奶生活的那片广袤无垠的草原,是我们放暑假后心驰神往的地方。草原上虽人迹罕至,但也阻挡不了我们的天真与自由,因此长途跋涉也乐此不疲。记得有一次从科镇搭乘拉煤车走了大半天才走到公社。那时候,二伯父在库伦公社当书记。他的小女儿娜仁带着我、弟弟和姑姑的女儿葡萄,去二伯父的办公室找到他,伯父给我们每人一杯茶喝,就让我们四个结伴,徒步去十五里外的奶奶家。路走到一半,我就因体力不支走不动了,在弟弟妹妹们的不断鼓励下,天擦黑我们终于走到了奶奶家,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让我记忆犹新,回味无穷。
几天后,我也想不起来是因为什么事情,奶奶突然惹得娜仁不高兴了,她大声对奶奶喊叫:“你咋能这样对待我呢?”我先是对娜仁敢如此大声地跟奶奶说话感到吃惊,接下来是奶奶对她的喊叫充耳不闻,置之不理的态度又让我感到惊讶。不论娜仁怎么发火,奶奶依然干着自己该干的事情,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最后娜仁气不过宣布她要走了,我们三个力劝她也不听。她整理好自己的书包就要上路,我焦急地对奶奶说娜仁要走的事,奶奶只说了三个字:“让她去!”于是,娜仁就真的走了。我看着她那幼小的身躯在湛蓝的天空与广袤的草原尽头,慢慢地变成了越来越小的黑点。我再次对奶奶说娜仁真的走了,为什么不劝她留下来呢?奶奶又对我说了一句:“一会儿就返回来了。”我没有相信奶奶的话,出神地望着将要消失在天边那个越变越小的黑点心里想:那么远的路程,路上有比她身高还要高出许多的杂草丛菁,里面不时会有小蛇窜出,有比拳头还要大出许多的青蛙蹦出……于是恐惧与担忧齐聚心头。望着望着,黑点居然越变越大,我惊喜地发现娜仁居然真的回来了,心喜之下就好奇地问奶奶是怎么知道她一定会返回来的,奶奶对我的询问置若罔闻,接下来的局面是安之若素。后来我对这件事的理解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我不能说娜仁有什么错,只能说奶奶和我的父辈们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与世态炎凉,因此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多少都有些娇纵与任性的性格,正是长辈们对我们这一辈人十分珍视的表现。就像之后我与弟弟打架,也是互不相让。先是不断的争吵,他骂不过我就一拳击中我的胸膛。我刚用奶茶泡了一碗炒米,端在手里准备喝下去,手里的碗就成了我还击的武器,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抛向他。奶奶正在炕上做针线活,看到直奔她脑门子上去的碗,头一歪碗就砸在墙上。清脆的破裂声响过之后,瓷片与碗中的炒米皆落炕上,奶奶头也没抬继续做她的针线活。我很快为我的冲动感到懊悔,开始收拾残局,弟弟也对他的先动手感到没趣,继而是我们良久的沉思与悔过。奶奶就用这种无视我们争斗的方式处理我们的争斗,结果是比她动手动口来处理都结束得快。现在想来,奶奶是个公道人,她不参与我们的“作战”,正是她没有厚此薄彼的心理,也从中看到她是个极度宽容豁达的人。也让我从中感悟到,生活中,不要轻易去参与自己不该参与的事,更不要过多地去追究自己不该去追究的事。
娜仁对我们说奶奶养的狗是她父亲从城里抱来送给奶奶的,并且说狗的伙食太差。于是我们就在吃饭时把馒头和饼子藏起来拿去喂狗,还把奶奶晾晒出来的奶酪和奶食偷去喂了狗。狗的伙食改善了,与我们的关系也变得亲密起来,尾巴也跟着翘到了天上,不再吃剩饭或玉米面拌泔水。对此,奶奶也视而不见。我们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其实奶奶又何尝不爱狗呢?在她眼里,或许我们和她养的狗是一回事,吃的东西无论是我们吃了,还是狗吃了,都无所谓。这关乎到她对待动物的态度。首先,我们想骑驴,怕驴踢谁也不敢去解驴前腿上系的绊,奶奶就为我们解开。于是我们就给驴鞴上鞍轮番骑。讨厌的驴一骑它就流眼泪,好像受了多大的委曲似的。我们就问奶奶这是因为什么?养着它难道不就是为了骑的吗?奶奶大概了解驴的心情,认为驴根本就不愿与我们为伍,它更喜欢和其它的驴呆在一起。下次我们要求骑驴时,她老人家拒绝解绊。葡萄的胆子大一些,在我们的怂恿下她敢解绊,我们就对她大加赞赏,然后接着骑驴。翌日清晨喝茶时,我们发现奶奶的眉骨上有一块不小的淤青,就七嘴八舌地问奶奶是怎么回事。奶奶笑呵呵地说早上挤奶时不小心让牛踢了,我们心疼奶奶就开始骂牛。奶奶笑着说她不疼,让我们不要责怪牛,并且说常与牲畜打交道被踢是常事,吓得葡萄再也不敢去解驴绊,我们就此彻底放弃骑驴的念头。
看到奶食的产量下降,我们才发现乳汁产量最高的大黑牛不见了。我们都觉得它丢了怪可惜的,询问奶奶用不用去寻找,奶奶说不用管它,该回来时它就回来了。在我们的忐忑与担忧中大黑牛第二天黄昏真的回来了,它站在奶奶平日里给它挤奶的地方“哞哞……”地痛苦呼唤着奶奶。可怜的大黑牛可能是出去碰到一片水草丰盛的地方光顾着吃忘记了回家,四个粉红色的巨乳涨得快要崩破了。奶奶在它一侧的两个乳头上快速地挤十来下,又迅速地换到另一侧去挤,就这样交替着挤奶,大黑牛痛苦的神情很快就消失了。我们把一桶桶的鲜奶倒入家中柜子上陈列的十几个用来盛奶的大瓷盆里。劳动结束,家中乳香飘飘,奶奶慈祥的微笑挂在脸上,我们无边地快活着!
我曾在一本关于易经类的书中看到对一个人善良与否的判断,首先应该去观察这个人是用什么样的眼神去看婴儿的,其次要观察这个人对动物的态度。如果一个人看婴儿的眼神是满目的慈爱,对动物的态度是爱惜有加,那么这个人无疑就是个善良的人。反之,就不好说了。奶奶对动物的态度,就让我们与她共处时有种天然的依恋感。平时对我们看似是不苟言笑的态度,实则胸中深埋着无疆的大爱,她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是为人应该学习的榜样。
牧人的饮食是不乏肉类与奶制品的,再好吃的东西天天吃也会觉得乏味,以至于后来我一点都不喜欢奶食与羊肉的味道。有一天来了一个外地人,赶着马车好像从天而降,在远处招唤着我们。于是,我们与狗飞奔而去。那人让我们看他马车上满载的篓子里装着的苹果与梨,然后笑嘻嘻地问我们换不换。狗倒是丝毫没表现出对水果的青睐,它哪里懂得水果才是草原食品中的珍品,我们四个倒是望着那些苹果与梨馋涎欲滴,继而商讨奶奶会不会给我们换。于是我们就鼓足勇气来到奶奶每天做奶食兼放杂物的作坊门前,没有底气地呼唤奶奶。奶奶并不应声,一阵短暂的窸窣声后,“哗!”一张羊皮从作坊的门里飞了出来,“呯”地落在地上,我们四个欣喜若狂地抬着羊皮,拿起箩筐,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跑到马车前。那人就一秤一秤地把过完斤称的水果倒进我们的箩筐里。我们抬着箩筐就往回走,没走几步,那人又喊:“回来!”我们只好返回原地,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他眯着眼睛煞有介事地望着奶奶作坊里冒出的白色气体,似乎有些困惑不解。也不知道是因为本来就缺斤少两让他感到自惭形秽了?还是那人本来也属义气之人,碰到不予计较的人就想多给的原因,反正是称也没称又给我们的箩筐里倒进一秤盘才让我们离去。我们回到家就放量舌餐,直吃到肚子里再也撑不下为止。之后,奶奶就把剩余的水果都锁起来了,她自己却一个都没吃。以后每天下午,或梨或苹果她从柜子里拿出两个来,从中间均匀地切开,分给我们每人半个……
后来据我观察,现实生活中的事也和这件事一样简单,总是斤斤计较贪得无厌,也许失去的反而会比得到的更多。属于你的,上天一定会赐予你的,不属于你的再怎么觊觎也是做梦。过日子也一样,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应该尽情享受的同时,也不要忘了细水长流。
我们在草原上度过的那些日子不光是幸福和快乐,从奶奶整日默默无闻的劳碌中,我们渐渐明白勤劳是她的本性,也是生活的希望。于是我们都觉得自己长大了,都学会了自己洗衣服。除了帮奶奶做力所能及的事以外,我们每天自觉地去打扫羊圈,羊群回来主动帮着饮羊,和奶奶一起在劳动中感受着生活的快乐。
草原的夜晚拉开序幕的时候,奶奶会独自坐在窗台前望着满天的繁星吸烟,我们四个就围坐在她身旁,想让她感受到世界上孤独的不存在。她会把她手中的纸烟挨个让我们每人吸一口,然后我们就与奶奶一道哈哈大笑……后来我才明白,这就是心心相印!
现在终于明白,奶奶用她足够长的生命长度,拓宽了她生命的宽度。珍惜拥有的,生命就会有宽度;不纠结失去的,可以延伸生命的长度。
二伯父下葬后,未及长辈们开口,大伯父的长女娜毛要把奶奶接回自家赡养尽孝,众亲皆无异意。奶奶生命里的最后几年里,都是跟我的长姐娜毛一家度过的。二伯父的长女格日勒也常回草原去探望奶奶,并与奶奶小住。每次去,都要带去奶奶的生活用度,以减轻长姐的生活负担。如今自家兄弟姐妹们有机会相聚在一起,都让两位长姐讲关于奶奶的故事,娜毛姐总是笑哈哈地讲给我们与奶奶相处的趣事,眉宇间浸透着奶奶天生乐观的作派。格日勒姐总是非常怀念奶奶,奶奶最后的日子,她想再一次(之前有几年奶奶跟他们一家生活在一起)把奶奶接到自己身边为奶奶寻医喂药,可奶奶却坚持不愿离开草原。
1999年早春的草原荒芜而旷阔,伯父与我的父亲站在奶奶棺木的最前头,随着他们弯下的腰身,奶奶的后辈儿孙们一同扛起奶奶的棺木向前走去。送葬的队伍行走在辽阔无边的草原上,显得孤单而坚毅。那一天,孤雁嘹唳,寒风泣噎,天地悠悠,奶奶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