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并非伪君子,而是贾府少有的真君子,清醒人
贾政是《红楼梦》贾府里少有的清醒人,也是一个虽然做不到“治国平天下”,但也尽可能履行“修身齐家”儒家道德规范的正人君子,绝不是什么伪君子,假道学。
作为贾府的二老爷,贾政的地位其实有些尴尬。
贾氏一族现任族长是长房一支的宁国公府继承人贾珍;荣国府继承了一品将军爵位的,是他的兄长贾赦。贾政作为荣国公府不能袭爵的次子,自幼苦读经书,本来是要走科举之路光大门楣,岂知却在其父去世时,因为皇帝的“好意”,没能正经去考科举,乃是以“荫补入仕”,看似轻易得了官职,然而在当时官场上,并非“科举正途”“进士出身”就意味着话语权极度弱势,天生被同僚们鄙夷。而且还意味着官职上升有天花板,注定和一品二品的朝中要职无缘。这辈子注定也就是工部员外郎、工部郎中、江西粮道这样的职务到顶了。
历史上,以左宗棠的盖世功业,生逢乱世百战封侯,封疆大吏起居八座,尚且因为自己只是个举人,而耿耿于怀了一辈子,甚至还煞有其事地打算过先辞官,再考进士,还是被慈禧觉得太不体统劝阻了。
对一个少年时代读书作文就是同辈人翘楚,被阖府视为中兴贾家的希望的人,就这么庸庸碌碌过一辈子,他内心深处何其不甘,却又不敢怨,不能怨,还得天天把“忠君爱国”“皇恩浩荡”挂在嘴边。
而皇帝之所以会给贾政这样的“好意”,断了他的大好前程,道理也再明白不过:对贾家这样靠着战功封爵的勋贵,后世子孙庸碌不肖、坐吃山空,君子之泽五世即斩,才是皇帝希望看到的。
像贾政这样身为勋贵子弟,却努力读书上进,想通过科考正途走上正经文官道路,不止是皇帝会心生忌惮,那些出身平民把科考视为改变人生渠道的文官们,同样绝不欢迎这样的“异类”。
所以贾政的堂兄,宁国府继承人贾敬,考上进士后为何不好好做官,反而放弃爵位、沉迷修道,个中意味,同样细极思恐。
论年纪,贾政也不过五十岁上下,本该是一个官员年富力强大有作为的年纪。但大观园题诗,便内心悲凉,见到稻香村,便生出归隐之意,纵然有矫情的成分,也可以反映出贾政内心的消极。
要知道,贾政少年时也曾意气风发,也曾诗酒风流,眼见贾府外强中干,大厦将倾,不得不官场出仕,奔波劳苦,装点门面,支撑家族。
家族带头人贾赦、贾珍之流犹在梦中,醉生梦死,骄奢淫逸。
对此贾政既无爵位,又无要职,阻也无用,劝也白扯,除了小事装糊涂,大事无济于事地表表态,根本什么也阻止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大家族走向衰颓,在异兆徒发悲音。所谓孤臣孽子,不过如此。
即使是这样,贾赦还要当着贾母的面讲“偏心”的笑话,当面抒发自己的不满。真等贾母故去之后,积怨已久的大老爷一家,还真能容忍二老爷一家继续在贾府执掌大权?即使无获罪抄家之事,贾府分家,之后一代代愈发衰败,也是必然。
很多人因贾宝玉被贾政毒打之事,视贾政为反派”封建家长“。殊不知宝玉挨打的直接导火索,是他和忠顺王府豢养的优伶蒋玉菡交好,因此蒋玉菡逃跑,忠顺王府便认定了是贾宝玉拐带,直接闹上门来。作为家长,贾政必须要给忠顺王府一个满意交代。
而至于贾宝玉“淫辱母婢”,言语调笑害得丫鬟金钏儿投井之事,只是火上浇油,给贾宝玉“加一层罪状”附带原因。
当时的情况,忠顺王府的长史已经堵上贾府门来,言语中毫不客气,夹枪带棒,当面打脸。
贾府同样身为勋贵之家,素日并不和忠顺王府来往,说明两家府邸在朝中分属不同政治集团,而且政治立场彼此对立。
贾家曾经出了两门公爵,但如今荣国公府已经是降等袭爵的“一品将军”(类似于真实历史的伯爵”“子爵”),而忠顺王府却是“世袭罔替”的王府,论现实地位和分量,已经是远远高于贾府了。
这种情况下,以贾政的身份和立场,他需要的并不是调查事态原委曲直,而仅仅是公开表态。
贾宝玉有错无错,是不是当真拐带了蒋玉菡,重要么?真去调查事情原委,假若宝玉错了还好,要是宝玉没错呢?贾家难道因为这种小事,去跟忠顺王府撕破脸硬顶?
和贾府亲善的南安王、北静王又会为了这种小事,不惜和忠顺王翻脸来支持贾府么?贾府能够承担这种政治上的风险么?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贾政不去深究事情本身,就把贾宝玉打得死去活来,从读者代入男主角一方的视角,或许有些粗暴无情。
但直接把宝玉狠狠揍一顿,给忠顺王府一个全了他们体面的交代,是对贾府这个整体来说,损失最小的策略,也是当时唯一现实、唯一可行的策略。
要知道,贾政不仅仅是宝玉的父亲,还是贾府中唯一有实职要职的官员,也就等于是贾府唯一可堪大任的支柱。在封建传统道德中,儿子为父亲、族人为家族而不惜牺牲个人利益,乃至于身家性命,正是天经地义。
类似于贾府这样的枝繁叶茂的大家族,治家如治国,治大国则需举重若轻、如烹小鲜,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多事情不是简单的理论是非曲直那么简单。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惜委曲求全,忍让退避,才是让家族长久富贵之道。
曹公之高明,就在于他以悲悯之心,体察每个人的不得已,写出来每个人的悲剧宿命。宝玉如是,一众红楼女儿如是,贾政,亦是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