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评 丨紫金山下水长流 尝记当年此共游

——欧阳修《行次寿州寄内》诗赏析

◎王秋生

皇祐元年（1049），在欧阳修的一再请求之下，他由扬州调任颍州。春节刚过，他即从水路由扬州溯流而上，经长江运河、淮河前往颍州。在他船行淮河，停靠寿州时，写下了《行次寿州寄内》诗：

紫金山下水长流，尝记当年此共游。

今夜南风吹客梦，清淮明月照孤舟。

先解释一下诗题。次：停留，止于宿所。《尚书·泰誓中》：“王次于河朔。”行次寿州，船只停靠在寿州这个地方，淮河的岸边。北宋时寿州治所在下蔡县，即今凤台县。寿春政和六年（1116）升为寿春府，南宋绍兴二年（1132）入于金。

内：妻子薛氏及子女。此时欧阳修有二子，均为薛氏所生。长子欧阳发生于康定元年（1040），次子欧阳奕生于庆历五年（1045）。因二子年龄尚小，故这里的“寄内” 应指夫人薛氏。此次，欧阳修赴颍州任，家属仍然留在扬州。船行至寿州靠岸停宿，明月之夜，欧阳公思念夫人及家人，因作此诗。

既然这是一首寄内诗，我们不妨对薛夫人有所了解。景祐四年（1037）春，欧阳修被贬夷陵时，前往许州迎娶薛夫人。薛氏是欧阳修的第三任妻子，前两位先后为胥偃之女、杨大雅之女，均因病去世。薛夫人与欧阳修相伴终生，她元祐四年（1089）在京城去世，这时离欧公去世已经十七年了。苏辙为薛夫人撰写了《欧阳文忠公夫人薛氏墓志铭》，铭文质朴实在，其略云：“欧阳文忠公夫人薛氏，资政殿学士、尚书户部侍郎简肃公讳奎之女也。简肃公事真宗朝，所至以才名称。晚事仁宗，为参知政事。……夫人简肃公之第四女，母曰金城太夫人，亦贤夫人也。夫人高明清正而敏于事，有父母之风。及归于欧阳氏，治其家事。文忠所以得尽力于朝而不恤其私者，夫人之力也，而世莫知之。初，简肃见文忠公，愿以夫人归焉，未及而薨。及文忠公贬夷陵令，金城以简肃之志，嫁夫人于许州（今河南许昌）。不数日，从公南迁。……夫人生于富贵，方年二十，从公涉江湖，行万里，居小邑，安于穷陋，未尝有不足之色。……享年七十有三。元祐四年八月戊午（二十一日）终于京师。十一月甲申，祔于文忠之茔。”

正如苏辙所作墓志铭所言，薛夫人不仅是贤内助，也曾经与欧公患难与共。欧阳修对薛夫人是敬重的，也是可以倾诉衷肠的，这一点有欧公的另一首寄内诗《班班林间鸠寄内》为证。

这是一首长诗，是庆历五年初春所作。此时，庆历新政已经失败，范仲淹、韩琦、富弼、杜衍等相继以“党论”罢去。欧公本不在事件的旋涡中心，但他逆流而上，不顾个人利害安危，上书为之鸣不平，这是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仁者之勇。

欧阳修决心已下，他很希望得到妻子的理解与支持。《班班林间鸠寄内》诗写于他权知成德（治所在今河北定县）军事时。宋仁宗不希望他回朝，不信任之意已经很明显了。长诗以林间鸠雌雄和鸣立意，抒发伉俪深情：“班班林间鸠，谷谷命其匹。迨天之未雨，与汝勿相失。”他回忆了在夷陵贬所与夫人相濡以沫的生活：“吾虽有室家，出处曾不一。荆蛮昔窜逐，奔走若鞭抶。山川瘴雾深，江海波涛?。跬步子所同，沦弃甘共没。投身去人眼，已废谁复嫉。山花与野草，我醉子鸣瑟。”欧公虽然已作好了再次被贬谪的精神准备，但又忧念家人，“高堂母老矣，衰发不满栉。昨日寄书言，新阳发旧疾。药食子虽勤，岂若我在膝。又云子亦病，蓬首不加髴。书来本慰我，使我烦忧郁。思家春梦乱，妄意占凶吉。”接着他细数了朝政的变化，对祸将延及自己十分清楚：“孤忠一许国，家事岂复恤。横身当众怒，见者旁可栗。”“又闻说朋党，次第推甲乙。而我岂敢逃，不若先自劾。”“一身但得贬，群口息啾唧。”作者相信妻子会再次抛弃繁华，与自己同甘共苦：“子意其谓何，吾谋今已必。子能甘藜藿，我易解簪绂。嵩峰三十六，苍翠争耸出。安得携子去，耕桑老蓬荜。”

果然不出欧公所料，权知成德军不久的当年八月，欧阳修即被贬知滁州。他携全家离开京城，由汴河南下淮河，奔赴贬所。时值深秋，曾作《自河北贬滁州初入汴河闻雁》诗：“阳城淀里新来雁，趁伴南飞逐越船。野岸柳黄霜正白，五更惊破客愁眠。”贬谪滁州，薛夫人及家人同船南行，客愁难眠。

读了《班班林间鸠寄内》诗，再读《行次寿州寄内》感受就会深切许多。诗首句云“紫金山下水长流”，交代地点。紫金山：即八公山，在今安徽寿县东北，淮河南岸，船行淮河可见。因八公山蕴含紫金石，故又名紫金山。紫金石可制砚，所制之砚名紫金砚。《方舆胜览》卷四八：“紫金山在寿春南，或云即八公山。周显德四年征淮，太祖率殿前诸军击紫金山连珠寨，拔之，遂平寿州。”

值得注意的是第二句“尝记当年此共游”。据洪本建、刘德清先生考证，欧阳修这里所说的“此共游”，是指共同从淮河经过，并把“当年”的时间，定在庆历五年（1045）八、九月赴滁州任。

《行次寿州寄内》诗最后两句：“今夜南风吹客梦，清淮明月照孤舟。”是写景，且是实写。一叶孤舟停泊在淮河岸边，夜色深沉，明月高悬，南风阵阵，吹拂着船舷也吹拂着诗人的客梦。诗人梦到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