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女郎之李莫愁
文/沉吟先生
今天,说说李莫愁。
李莫愁这个名字很有意思。
金庸书中的名字,好多都不是乱取的,例如郭靖、杨康,是为了纪念“靖康之辱”;杨过,字“改之”,是为了“有过即改”;郭襄,是出生在襄阳,为了纪念襄阳的兵荒马乱;郭破虏,是为了“破虏”(当然最后并没有破虏,反而为虏所破,死于襄阳城破之日)。那么李莫愁呢?书中没有明说,但我们可以推测出来。
“莫愁”这个名字对于我们来说并不陌生,“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这是郢州石城莫愁(今湖北钟祥);“河东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这是洛阳莫愁;“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这是南京莫愁(疑是郢州石城莫愁,周邦彦误做“石头城”)……在古代,“莫愁”这两个字是很清新、很窈窕的。
可是,我们的金大侠偏偏把“莫愁”两个字安在了一位杀人魔王的头上。
这是巧合吗?我认为不是。
在我看来,金庸给李莫愁取这个名字,至少有两层意思。第一,李莫愁本是位“好女子”,第二,李莫愁一生为情所蔽,至死未休,她的一生其实是在愁苦中度过的,金庸赐她“莫愁”之名,内心深处对她实有怜悯之情。
但是,这两个理由并不足以让李莫愁成为正面人物,以前是“好女子”并不意味着一生都不会坏,终生愁苦也不能成为其滥杀无辜的借口。所以,李莫愁“坏人”的身份跑不掉,没有平反的可能。在这一点上她与郭芙不同,郭芙有性格缺陷,但总体上是好的,李莫愁刚好相反,总体上是坏的,只是坏得令人心酸。
《神雕侠侣》开篇便是李莫愁的出场:“她在一排柳树下悄立已久,晚风拂动她杏黄色道袍的下摆,拂动她颈中所插拂尘的万缕柔丝,心头思潮起伏,当真亦是'芳心只共丝争乱’”,出场便是写情,所用的兵器是万缕柔丝,心头却是柔丝万缕,也不知是插在颈中的柔丝更乱些,还是心中的柔丝更乱些。
下来是一场露天卡拉OK:“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歌声甫歇,便是一阵格格娇笑。
唱者无心,听者却有意:那道姑一声长叹,提起左手,瞧着染满了鲜血的手掌,喃喃自语:“那又有甚么好笑?小妮子只是瞎唱,浑不解词中相思之苦、惆怅之意。”
看到这里,会吸引你不由自主看下去:柔丝万缕、飘飘欲仙的美貌道姑,手掌却“染满了鲜血”,反差如此之大,这到底是个什么人物?看完全书,回头来看开篇这几句话,你会发现这正是李莫愁其人一生的总纲:一方面杀人如麻,另一方面却柔情似水。李莫愁的一生是变态的一生,这不止是指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融于一身这种变态的人格分裂,而且这两种性格各自也是极端到变态:嗜杀嗜到变态,柔情也柔到变态。同时这两种性格还有因果关系,正因柔情到变态,所以嗜杀到变态: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一、爱有多深
《神雕》通篇并没有正面描写李莫愁的前半生,也没有正面描写她的爱情故事(因为《神雕》的爱情主旋律是杨过与小龙女,李莫愁的爱情只是绿叶,爱情另一端的陆展元甚至还没出场就挂掉了,但作为绿叶的爱情却有一首主题歌“问世间情是何物”,下文详述),只是通过武三娘的片言只语透露了一些:“那魔头赤练仙子李莫愁现下武林中人闻名丧胆,可是十多年前却是个美貌温柔的好女子,那时也并未出家。也是前生的冤孽,她与令兄相见之后,就种下了情苗。后来经过许多纠葛变故,令兄与令嫂何沅君成了亲”。寥寥数语,写出了李莫愁与陆展元之间的情感纠葛:本是一对情侣,后陆展元移情别恋,另娶何沅君。
首先我们要确定李莫愁与陆展元之间是双方恋爱还是单相思,可以肯定并不是李莫愁的单相思,这个有人证(武三娘),也有物证(锦帕)。第十五回《东邪门人》:“原来她听到箫歌相和,想起了少年时与爱侣陆展元共奏乐曲的情景,一个吹笛,一个吹笙,这曲'流波’便是当年常相吹奏的。这已是二十年前之事,此刻音韵依旧,却已是'风月无情人暗换’,耳听得箫歌酬答,曲尽绸缪,蓦地里伤痛难禁,忍不住纵声大哭”,既写出了两人的关系,也写出了李莫愁对陆展元的爱:二十年后仍伤痛难禁,忍不住纵声大哭。
这段缠绵悱恻、刻骨相思、愁天惨地的爱情,在李莫愁心中最终浓缩成一首词,这也是二人爱情的主题歌:“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这首歌,陪伴了李莫愁一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在凄婉高歌……
二、恨就有多深
爱得越深,恨得也就越深。陆李二人分手之后,李莫愁是怎么办的呢?在陆展元和何沅君成亲之日,便去“跟新夫妇为难”,幸得喜宴中有一位大理天龙寺的高僧,出手镇住李莫愁,要她保新夫妇十年平安。李莫愁这一口鸟气自是难出,十年之期一到,立即前往寻仇,陆展元夫妇虽已去世,但他弟弟陆立鼎一家仍然难逃毒手,几乎满门鸡犬不留。
在十年之内,李莫愁也并没闲着:“何老拳师与她素不相识,无怨无仇,跟何沅君也是毫不相干,只因大家姓了个何字,她伤心之余,竟去将何家满门杀了个干干净净。何家老幼直到临死,始终没一个知道到底为了何事”、“我曾立过重誓,谁在我面前提起这贱人的名字,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曾在沅江之上连毁六十三家货栈船行,只因他们招牌上带了这个臭字”(第二回《故人之子》),幸亏李莫愁在沅江之上没遇见一位武功比她高的,否则“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李莫愁尸骨早寒了。迁怒于旁人,滥杀无辜,手段令人发指,这是其一。
其二,“李莫愁以处女之身,失意情场,变得异样的厌憎男女之事”,不仅恨她的“陆郎”、恨何沅君这个“小贱人”,连带着连“男女之事”都恨上了,这其实已经脱离了正常人的思维,开始走火入魔,以致最终被情所障,成为一代“情魔”。
三、爱恨交织、善恶难分的人生
我们还是先看看李莫愁的颜值:“当年在陆展元的喜筵上相见,李莫愁方当妙龄,未逾二十,此时已过十年,但眼前此人除改穿道装外,仍然肌肤娇嫩,宛如昔日好女。她手中拂尘轻轻挥动,神态悠闲,美目流盼,桃腮带晕,若非素知她杀人不眨眼,定道是位带发修行的富家小姐”。通观《神雕》一书,并未正面描写过何沅君的相貌,只是在武三娘追述往事的时候,侧面提了一提:“原来何沅君长到十七八岁时,亭亭玉立,娇美可爱,武三通对她似乎已不纯是义父义女之情(怪不得收养法在男性收养异姓时要规定那么多框框套套)”。这么一比较,李莫愁的颜值明显要高于何沅君,退一步讲,最起码也不会输何沅君太多,更何况陆李二人已有情在先,所以,陆展元的移情别恋应该与颜值无关。
李莫愁不温柔吗?也不尽然。李莫愁与陆立鼎夫妇交手时“腰肢轻摆,就如一朵菊花在风中微微一颤,早已避开,拍的一下,陆二娘小腹上已然中掌”;武三娘与李莫愁交手时,被李莫愁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武三娘只觉她手掌心柔腻温软,给她这么一摸,脸上说不出的舒适受用”,就连打架都打得这么温柔,就连同性都觉得“说不出的舒适受用”,更何况是异性?更何况是情侣间的温存?可见李莫愁的魅力指数,谁受得了?换我我是受不了。
那么陆展元为何又移情别恋?陆展元是朝三暮四之人吗?也不然,陆展元虽然从未正面出现过,但从侧面我们可以得知陆展元也是专情之人。我们只好从性格性情上去分析,李莫愁肯定有什么地方是让陆展元受不了的。我认为,根源其实在于:李莫愁是女权主义者,这个原因金庸没有明写。《神雕》第二回《故人之子》中倒是(暗暗地)交代了这么一句:“原来这块红花绿叶锦帕,是当年李莫愁赠给陆展元的定情之物。红花是大理国最著名的曼陀罗花,李莫愁比作自己,'绿’'陆’音同,绿叶就是比作她心爱的陆郎了,取义于'红花绿叶,相偎相倚’”,哦,明白了,原来如此。
李莫愁是红花,陆展元是绿叶,陆展元一看这方锦帕:去你的,哥受够了,接下来的日子恕不奉陪。
想必,在日常相处中、耳鬓厮磨中,李莫愁也是处处(不止表现在武功上)想压陆展元一头,这从李莫愁的行事中可以看出来。虽然情场失意导致其性情大变,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其骨子里本身必然有着常人所难以理解的极端性格基因,才会一发不可收拾。郭襄也情场失意,程英、陆无双也不见得情场很得意,可是她们都没有成为滥杀无辜的嗜血魔头。
然而,李莫愁并没有完全戳穿底线。
首先,李莫愁虽然在爱情上走火入魔,但却绝不是淫娃荡妇,始终守身如玉。虽然失意情场,但并没有破罐破摔,始终在以自己的行动捍卫自己的尊严,或者说是女性的尊严。
其次,李莫愁没有完全泯灭人性。这体现在她不由自主表现出来对郭襄母性的温情上:“李莫愁坐在婴儿身边,缓缓挥动拂尘,替她骗赶林中的蚊虫……杨过见她凝望着婴儿,脸上有时微笑,有时愁苦,忽尔激动,忽尔平和,想是心中正自思潮起伏,念起生平之事。杨过……此时不由得微生怜悯之意”(第二十二回《危城女婴》),在这样一个花香浮动、和风拂衣的夜晚,李莫愁终于恢复了一丝人性的光辉,而作者也通过杨过的视角,巧妙表达了他对李莫愁的怜悯之意。
“她(李莫愁)一生作恶多端,却也不是天性歹毒,只是情场失意后愤世嫉俗,由恼恨伤痛而乖僻,更自乖僻为狠戾残暴。郭襄娇美可爱,竟打动了她天生的母性”(第二十七回《斗智斗力》)。母性是世上最美好的情感,金庸籍之再一次打开了李莫愁被情障蒙蔽的心灵。
这就是李莫愁的人生,善中有恶,恶中有善,但终究是恶大于善,所以,李莫愁非死不可,不然金庸无法交代那些死于李莫愁拂尘下的冤魂,也无法交代读者。也许,送她去与她的陆郎相会,未尝不是一个完美的结局。
不过,李莫愁就是李莫愁,死也要死得光芒万丈:“从山坡上望下去,只见她霎时间衣衫着火,红焰火舌,飞舞身周,但她站直了身子,竟是动也不动。众人无不骇然……突然火中传出一阵凄厉的歌声:'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以身相许?天南地北……’唱到这里,声若游丝,悄然而绝”,这首由元好问作词、李莫愁演唱的《雁丘词》终于成了绝响。
耐人寻味的是,她死的地方叫“绝情谷”。
沉吟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