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岁,英伦女诗人的意外初恋
1.
勃朗宁夫人原名伊丽莎白·巴莱克( Elizabeth Barrett),出生于英国一个极富裕的家庭。他们过着“音乐之声”式的庄园生活——足足12个兄弟姐妹组成的大家庭。
在所有的兄弟姐妹中,小伊丽莎白是最喜欢读书的一个。十岁之前,就已经阅读了若干莎士比亚的剧本,以及《失乐园》和英国、希腊、罗马历史的若干篇章。她的童年读物是亚历山大·蒲柏译出的《荷马史诗》——这部译本使蒲柏成为英国历史上第一个靠诗歌摆脱贫穷的作家。几乎在每个方面,她都是自学的。在她十岁的时候,她阅读了主要的希腊和拉丁作家的作品和但丁的《地狱》——所有的这些作品她都是阅读原文的。
小伊丽莎白也学着蒲柏那样写诗,她会用蒲柏成名的英雄双韵体,歌咏古希腊的神话英雄和金戈铁马。到了她13岁的时候,伊丽莎白已经拥有了自己的诗集,那是四卷本的史诗,以蒲柏的风格歌咏古希腊的马拉松战役。诗集有美丽的装帧,细腻的羊毛封面,就像所有伟大诗人的诗集一样。这是她父亲印给她的,父亲喜欢她一本正经写诗的样子,虽然他根本不知道诗歌是好是坏。
每个人都喜欢这个文静的小诗人,看她骑着小马在庄园内外飞奔,像个小天使一样。如果不是她在15岁那年骑着小马摔损了脊椎。
2.
小伊丽莎白从此只能瘫痪在床上。
20岁的时候,她对古希腊和古罗马的经典著作和纯粹哲学的着迷被一种宗教痴迷所弥补了,这种宗教痴迷,她后来描写为一种“不是一种温文有礼的基督的深深劝导,而是宗教狂的愚蠢幻想。”她和她的家人参加了在离家最近的不信奉英国国教的小礼拜堂的祈祷仪式。
当母亲去世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她的身体甚至连号啕大哭都不允许。一复一日,她锁锢自己在卧室里,要么读书写诗,要么抬头看窗外一成不变的河流。
她搬到德文郡海滨的托基。由最喜欢的弟弟爱德华陪同着。他们有很多话可聊,可以一起学习希腊语,一起读《荷马史诗》,日子有说有笑,直到又一次意外发生。
爱德华失足落水,就溺死在伊丽莎白窗外的那条河流。她几乎要疯了,仿佛一抬头就看见那窗外的河流裹着最心爱的弟弟愈漂愈远。而这房间的每一弥空气都飘荡着说笑声和古希腊诗歌的余音。
家人不敢再把她留在乡下的庄园,接她住在了伦敦。伦敦的浓雾中,她就像被画家摆布在台布上的苹果,在画家离开后,慢慢的在时间的刻刀下生尘,氧化,腐烂。
很久以后,她又拿起笔,写诗、译诗,给文学杂志投稿。她动作迟缓,眼神涣散,如冬眠的小兽,不存期待的期待凛冬的过去。
不知不觉,伊丽莎白已经在英国诗坛小有名气了。
3.
1844年的英国诗坛,桂冠诗人华兹华斯已然垂暮,丁尼生俨然是最耀眼的星宿。唯一能与之相比的,就是这个宛若冬眠幼兽,朦胧般的女诗人。她的诗,已经使她成为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她知道自己很有名了,可是,这又能怎样呢,难道可以帮助自己站起来?可以帮助自己拔开伦敦的烟雾,让氧化腐烂的苹果焕发生机?别人口中灵魂的美神,只有她才知道,她还是15岁那个从马背上摔落的少女,等待一双温柔有力的手把她抱住。
也许会有的。这双温柔的手。
1845年10月10日,伊丽莎白收到了一封"读者来信",信上说他爱极了她的诗,因而不可能不以更热烈的程度爱上写诗的那个人。
写信的人就是罗伯特·勃朗宁。一个心中只存着真与爱的青年,一个曾出版长诗《波琳》恶评如潮而今默默无闻的诗人。她写了长信回他,她曾读过他的诗,还曾在诗中赞美过他的才华,她说他们有很多共同的趣味可以讨论和分享。
这一年,伊丽莎白已经39岁。
罗伯特·勃朗宁小伊丽莎白六岁,他们从此开始了热情而天真的通信。伊丽莎白隐约又听到了爱德华守在自己的床边讲着古希腊语的语法和《荷马史诗》原文的音律,嗅到了乡下庄园草地的花香。但是,这次的心跳与脉搏的节奏却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
4.
最近的一封信中,罗伯特提出想要见她。她拒绝,他坚持;她再拒绝,他再坚持。她几乎不见外人,与世隔绝,看上去不属于人类,而是温室里的植物,每天只需要一点点水和一点点阳光,然后回报给世界一点点微弱的呼吸和一点点的花朵。
但是,好吧,想来看我就来吧,看到我这样子之后,你还会像以前一样地写信给我吗?或者你会彬彬有礼的告辞,很快就忘记我的地址……
暮春五月,罗伯特来了。约翰·凯尼恩安排罗伯特·勃朗宁于1845年5月份去看望她。
由此打开了文学史上最享盛名的求爱的一页。
他看到的是一个真正的弱不禁风的女子,忐忑不安地蜷缩在病房的沙发上,缺乏血气的脸上有一双时不时就要低垂的眼睛,她的声音就像这暮春五月天气里的最后一丝游丝,在夕阳下颤颤地闪着若有若无的微光。而他,仪表堂堂地站着,坐着,看着,刻意放低声音,害怕会吓到她。他的眼睛在这略显昏暗的病房发亮,只是笑起来有点傻。他们说着话,也许事后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然后,在下一封信,他求她嫁给她。
39岁,伊丽莎白意外的初恋。
她有点不知所措。心跳得厉害,这事情像诗一样不可能,她终于知道应该拒绝他,她不敢相信一时间高贵的同情。她害怕失去他,所以必须拒绝他。她甚至把这种怀疑写在她的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里。
这就像神话中的英雄在悬崖边救出了被供奉给海怪的公主,替公主打开了裹在她周身的铁链;勃朗特也帮着她摆脱她的惊慌、她的疑虑、她的哀怨,扶着她一步步来到阳光底下。
她写信给他,叫他为了彼此的友谊不要再说那些不知轻重的话,他赶紧写信道歉,但不多时又会旧事重提。
她拒绝,她踌躇,但最重要的是,她在恋爱。
他们更加频繁的通信,信也写得更长更缠绵。他每周都会来看她一天,带来大捧的鲜花。那一天,他收到她信封中寄来的一朵金盏花,那是她在树林里采摘的,她可以站起来了,可以自己走出病房了,在整整24年的卧病之后。
倘若你相信爱情,又为何要怀疑奇迹?
5.
他们的婚礼是秘密进行的,因为伊丽莎白只能瞒着她顽固的父亲,偷偷地和他私奔。她孤零零的在教堂里套上他的戒指,没有一个亲友在旁为他们祝福。但是,她一点都不觉得缺憾,“因为我太幸福了,用不着任何幸福了呀,”,她说。
罗伯特像诗歌英雄雪莱一样,神秘地带走了心上人。他们渡过英吉利海峡,途径巴黎,进入意大利,从比萨到佛罗伦萨。伊丽莎白,如今的勃朗宁夫人,第一次看到外边的世界。他领着她,过度地呵护着她,而她惊奇于巴黎的每一座房子和佛罗伦萨街道的每一块石头。原来可以这么美,她以前竟不知道。
在写给妹妹的信里,伊丽莎白嗔爱地讲起自己的丈夫:“我叮嘱他千万不要逢人就炫耀妻子跟他一起去过这里,玩过那儿,好像有两条腿的老婆就是天下最稀奇的活宝了。”现在怜悯伊丽莎白的人简直要嫉妒她了,嫉妒他们夫妻如初恋般的恩爱。
婚后的第三年,43岁的伊丽莎白成了母亲。他们有了一个儿子。这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任谁都不敢相信她曾经瘫痪在床上24年。
6.
在比萨的一天,早餐之后,勃朗宁独自站在窗前,眺望街景。他忽然觉得身后有人轻手轻脚地走着,正待回头,却是妻子从后面推住了他,她不许他回头,羞涩的把一卷诗稿塞进他的口袋,说是若不喜欢就撕了。
她匆匆逃上楼,可没过多久,他便激动的冲上来,举着诗稿对她说:这是自莎士比亚以来最出色的十四行诗。”那是她在婚前写给他的情诗,却一直不让他知道。她用十四行诗的曲调,唱给他听。
他不敢私藏这些无以伦比的诗作,而她却不愿意发表这些私密的情歌。她甘愿把自己第一流的才华浪费在他一个人身上,她只想对他再好一些,哪怕浪费自己第一流的私密情歌又怎样。
最终,伊丽莎白的一个朋友私人印行了极少的本子,封面未标书名,内页仅简单写着“十四行诗,E.B.B作。”
这组十四行诗的第一次公开发表是在1850年,共有43首,伊丽莎白为其取名“葡萄牙人十四行诗”,刻意让人误以为这是外国翻译的外国诗歌。当时只有极少人知道,“葡萄牙人”其实就是伊丽莎白,是罗伯特总爱亲昵的叫她“我的小葡萄牙”,因为伊丽莎白曾在一首诗里写过一对葡萄牙人的爱情,罗伯特爱极了。
7.
我最喜欢这组诗的第43首。喜欢诗歌里的真和甜蜜。伊丽莎白和罗伯特终其毕生彼此都是对方的阳光和蜡烛,彼此须臾不可或缺。
How do I love thee? Let me count the ways.
I love thee to the depth and breadth and height.
My soul can reach,when feeling out of sight
For the ends of Being and ideal Grace.
I love thee to the level of everyday's
Most quiet need,by sun and candle-light
I love thee freely,as men strive for Right.
I love thee purely ,as they burn from Parise.
……
我究竟怎样爱你?让我细数端详。
我爱你直到我灵魂所及的深度、
广度和高度,我在视力不及之处
摸索着存在的极致和爱的理想
我爱你像最朴素的日常需要一样,
就像不自觉地需要阳光和蜡烛。
我自由地爱你,像人们选择正义之路,
我纯洁的爱你,像人们躲避称赞颂扬。
(飞白 译)
直到有一天,伊丽莎白暖暖的死在丈夫的怀里,脸上还挂着少女一般的微笑。
伊丽莎白终究带是有遗憾的,她一直期待世人能够认识到丈夫的诗歌才华。她知道他是第一流的诗人,不仅仅是因为爱他,还因为真正懂他。
直到今天的文学史,罗伯特·勃朗宁仍然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和桂冠诗人丁尼生并列的最耀眼诗人。荣誉来得太迟,伊丽莎白终究没有看到。
1889年,罗伯特·勃朗宁已经是78岁高龄的老人,而伊丽莎白早已不在人世。罗伯特恋恋不舍把一个精雕细刻的木盒交给儿子后,同年就死在了威尼斯,埋葬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儿子贝贝尼打开了那只木盒,里边整齐收藏着罗伯特·勃朗宁和勃朗宁夫人的全部书信。他们写下了百万字的书信,至死也不曾把情话说完。
8.
罗伯特第一次向伊丽莎白求婚的时候,伊丽莎白叫他不要再说那些“不知轻重”的话。他慌忙道歉,但他终究是爱她的,写过一首诗,《失去的恋人》。这首小诗我也爱极了。
The Lost Mistress
All's over,does truth sound bitter
As one at first believes?
Hark, 'tis the sparrows' good-night twitter
About your cottage eaves!
And the leaf-buds on the vine are woolly,
I noticed that,to-day;
One day more bursts them open fully
-You know the red turns gray.
To -morrow we meet the same then ,dearest?
May i take your hand in mine?
Mere friends are we ,-well friends the merest
Keep much that i'll resign
For each glance of the eye so bright and black,
Though i keep with heart's endeavour,-
Your voice ,when you wish the snowdrops back,
though it stay in my soul for ever!-
Yet i will but say what mere friends say,
Or only a thought stronger;
I will hold your hand but as long as all may,
Or so very little longer!
那么,一切都过去了。难道实情的滋味
真有预想的那么难咽?
听,麻雀在你家村居的屋檐周围
唧唧喳喳地道着晚安
今天我发现葡萄藤上的芽孢
毛茸茸地,鼓了起来;
再一天时光就会把嫩叶推开,瞧:
暗红正渐渐转为灰白。
最亲爱的。明天我们能否照样相见?
我能否仍旧握住你的手?
“仅仅是朋友,”好吧,我失去的许多东西,最一般的朋友到还能保留
你乌黑澄澈的眼睛每一次闪烁
我都永远铭刻在心;
我心底也永远保留着你说
“愿白雪花回来”的声音!
但是,我将只说一般朋友的语言
或许再稍微强烈一丝;
我握你的手,将只握礼节允许的时间
或许再稍微长一霎时!
(飞白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