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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听李星全先生在收音机里播讲小说《红岩》，以他声情并茂的评书表演艺术将旧时的重庆填进我儿时的记忆。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小说《红岩》红及全国，不仅小说、评书联播、改编的电影，还有连环画（小人书），连环画第一册应叫《沙坪坝》，翻开第一页便是漫画白描勾勒出的山城。江岸上，错落无至的民居层层叠叠向高处攀缘，向我的脑海镌刻着至今难以磨灭的印象。从前人们对重庆这座城市的定义，是山城，是雾都，是火炉，而如今的重庆又该怎样定义呢？
上一次来重庆是六年前，参与女儿暑假里的自由行。而那个暑期的重庆倒是破天荒的凉爽。还清楚地记得在朝天门的广场上等待登游轮夜游两江时的情景，两岁的外孙在广场围栏处眺望两江相汇时如发现新大陆的神情仿佛就在眼前，我眺望着嘉陵江时想起的是那句唱过千遍的歌词“嘉陵江边迎朝阳”。那次我们去了瓷器口，还去了十八梯，十八梯像是步入拆迁的进程，顺阶梯下行多是些卖豆花的早点铺子及零散的临街档口撑着这里的门面，在此生活的居民已是寥寥了。我没能找寻到与儿时印象重叠的地方。倒是长江集团的双子座在雾中的迷茫认证了这里仍是座雾都。
这次来重庆最重要的同行人是长我一岁半的哥哥，还有在红色教育年代里一同成长起来的姐姐弟弟们，我们有那个时代里太多的共鸣。在旅游景点之间行进的中巴里，每谈到这座山城就会说起《红岩》，特别是去白公馆的途中，那些沉积在记忆底层的名字忽地涌了出来，许云锋、江雪琴、陈岗、余新江、陈松林、华子良、小萝卜头……，大特务头子徐鹏飞，猩猩李磊、狗熊李福祥、猫头鹰徐桂林，当然忘不掉叛徒甫志高。还记起了林荫路318号李静原的住处……。白公馆的门楣处写的是“香山别墅”，谁会想到如此雅致的门里竟是一所监狱。导游讲，这里原来是私人别墅，军方花了30万两黄金买下用于关押重要的政治犯人。“香山别墅”山下有许云锋的半身塑像，山上除了供游客参观还是红色教育基地，下山时恰逢一队系着红领巾的青年，喜形于色上山去接受红色教育。白公馆与渣滓洞相距并不远，都在歌乐山上，只是无缘参观，今夏的洪水泡倒了监狱的围墙，正在维修，尚未开放。
两次蜻蜓点水般的重庆行，都无法抹去儿时建起的山城印象，而那印象不过是凭借罗广斌、杨易言创作的《红岩》小说中的描述，由此可见文学作品对启蒙期的孩子影响是多么深刻。尽管在后来的成长过程中我们了解到重庆曾是全民族抗战的指挥中心及抗战胜利后这里发生过举世瞩目的国共重庆谈判等等，可这又如何改变得了一个异乡客对山城了解的空虚与印象的浮浅？山城记忆写在史册上刻在山城人的心里。长江、嘉陵江汇合形成的渝中半岛有着厚重的历史，尽管古时的渝江如今叫做嘉陵江，而那座朝天门两千多年从未改姓更名，牢牢地坚守在两江交汇之处，见证着山城的古往今来。在明清绘制的地图上看到的是依山就势筑起的城墙连接起十七座城门，朝天门前码头里集聚着众多的渔船。当洋人的炮舰轰开了天朝的大门后，山城成了中国最早的对外开阜的内陆通商口岸。
山城人记忆最深的是当日本侵略者攻陷了南京，武汉、长沙岌岌可危时，山城担起了陪都的重任。民国政府各职能部门，民国最高的权力机构，抗战的指挥核心全部迁入山城，还有上海、南京、武汉、长沙前来避难的百姓。一座只有三十万人口的山城一下子又涌进了七十万人，山城不得不超负荷运转，一时间物资紧缺，商家居奇，一些政客、财阀都在算着自己的小九九。本是码头文化的半岛陡然变成鱼龙混杂的京畿要地，成为当时全国的时政、军事、经济中心。张恨水笔下的《纸醉金迷》便可略见一斑。正是从那时起，小龙坎、沙坪坝、瓷器口一带被扩入城区，将原来的6个区改成12个区。也许那就是山城开始长大的伊始。山城人不仅要承受温饱难以保障的压力，还要承受日寇飞机的频繁轰炸。正是山城人的宽厚担当与责任感的协助方得以建起了中国坚不可摧的抗战堡垒，方始中国跻身为反法西斯同盟的四强之一，方有抗战的最终胜利。
我们胜利了，山城人拆掉了广场上喻示七、七事变伤痛的七米七高木制“精神堡垒”，在原址建起了二十七米五高的钢筋混凝土的“抗战胜利记功碑”，1947年10月10日正式落成剪彩。这段历史记录了山城人的骄傲与民族的自豪。于是，“记功碑”成为了山城的地标建筑，因而《红岩》小说开篇第一句话便从这里讲起，“抗战胜利纪功碑浓黑，隐没在灰蒙蒙的雾海里……”。我们胜利了，民国政府1946年5月5日还都南京。接下来国、共的较量在1949年见了分晓，1950年的10月1日刻在碑上的“抗战胜利记功碑”的文字被“人民解放纪念碑”所取代，没有改变的是这座“人民解放纪念碑”仍是山城的地标建筑。
山城人没有忘掉那段历史，近年在两江国际影视城内建了民国街，以旅游景点的方式接待各地游客。景点里，临街皆是旧时的商铺，国民政府大楼、保密局、军营都飘荡着青天白日旗。最重要的是少不得“抗战胜利记功碑”，尽管是缩版的复制品，依然标志着我们这个民族经过艰苦卓绝的奋战成为二战中的胜利者。街上跑着洋车、敞篷吉普，路边停着军用挎斗摩托，茶摊上是身着民国服饰的工作人员。游客们最喜欢的是穿上租来民国军人服装，腰间别上塑料手枪招摇过市。墙上、跨街的彩棚上无处不是庆祝抗战胜利的标语。演绎着群众版的陪都庆祝抗战胜利。
不愿提起的是山城有座墓园，那是真实的，却是山城人记忆的隐痛。一座全国唯一的红卫兵墓园，建于朝天门码头被改做红港的年代，占地50余亩，百余座坟茔里最小的年仅11岁，每年清明时节向社会开放。这些死于文革武斗枪炮下的冤魂，已长眠于此五十多年，半个多世纪啊，假如没有那场“史无前例”的文革，没有1967年那场动用炮艇火力的“重庆8.8海战”，他们已是儿孙满堂，颐养天年的老者了。人们渐已淡忘的那场劫难被山城人以这种形式凝固在沙坪公园之中，以作历史的见证，警示后人。时光流转，那些过往已是山城的曾经，如今的山城再不是从前，那个两江交汇形成的半岛已仅是重庆市的渝中区，山城长大了，长高了，长壮了。这座山城已被打造成长江上游地区的经济、金融、科创、航运及商贸物流中心，国家物流枢纽，西部大开发重要的战略支点，常住人口已有三千多万。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相挤相拥，跨江桥、立交桥、高架桥纵横交错，轻轨车穿楼而过，两江夜色的美艳胜于香江……。
山城曾是隶属四川的一座城市，可现在的山城人很忌讳你在山城游玩时误说成是在四川，尽管川渝文化、习俗相近，毕竟在1997年山城从四川省版图中画割出来，又成为了隶属中央的直辖市。为社么要说“又成为呢”？因这座山城在1939年就被民国政府升格为直辖市，1949年11月30日，解放军进入重庆，随后成为西南军政委员会驻地，为西南大区代管的中央直辖市。山城为直下市已是花开三度。
在游览市区的渣滓洞、白公馆、瓷器口、洪崖洞、两江夜游，还有山城故道、李子坝轻轨穿楼时我着实体会到了山城人因地制宜、巧夺天工的智慧。特别是沿着“山城步道”向上攀缘的台阶上，那种感觉尤为突出，一条曲曲折折的临江石
阶路，老旧残破的临街房舍却撑起了一道风景，让我想起了厦门的鼓浪屿，那些早年的洋房旧墅，却充满了旧时的小资味道，比起这条“步道”，尽管风格内涵不同，却是殊途同归。更让我记起成都的宽窄巷子，用时尚的元素拱卫古旧的遗迹，再融入新的思维。记得巷子口对过的墙体上有一浮雕画，是一位身着工作服，骑着个带挎斗的自行车的中年男子，塑造的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城市工人形象，而且采用了怀旧的黑白灰色调，独具匠心的是自行车的前轮与挎斗均是实物与画面相连并突出在墙外的立体结构，它又与“步道”的破旧门面简直就是异曲同工，让你
回到曾经的年代，曾经的街巷，寻找着曾经的街坊与儿时的伙伴，以那个艰辛年代的实物背景构成你温馨的回忆。还有夹在巷子里的历史文化遗迹让你回望早已逝去的时代，如法国人建的“仁爱堂”，抗战期间川军将领兰文斌的宅邸——厚庐，老重庆中医学校门诊部……。从中兴路入口到领事巷，1700多米长的巷子，水平落差200多米，多是老墙残瓦旧壁新影。说白了，基本就是待拆迁的棚户区，硬生生的被山城人打造成了一个怀旧特色的旅游景点，怎会不令人叹为观止。
六年前去十八梯的失落如今却在“山城步道”这里被山城人的智慧帮我捡拾回来，真是由衷感叹。山城日新月异，无处不在改变，只是有一样始终未成改变，就是“棒棒”。我们都看过电视剧《山城棒棒军》，一根一米多长的竹棒，两条绳子，承揽零碎的物件搬运。山城人依山就势建房造屋，动辄就是十米百米的落差，尽管已是现代化楼盘，并改变不了高低落差这个现实，这便是“棒棒”继续生存的支撑，他们不畏辛苦，凭着自己的诚信与体力，一根竹棒、两条绳子抗衡着地势落差给山城人带来的不便。
“棒棒”是山城美丽风景，当之无愧。而不甘逊色的当然是山城的“幺妹”，走在山城的街巷，人群中总是不时地闪过窈窕淑女映亮你的眼球，她们依着时尚光鲜，有的在悠闲漫步，有的匆匆赶往职场，较好的颜值为她们增添着自信。说来也怪，山城食辣是闻名遐迩的，你却难见哪个“幺妹”的脸上长出丑陋的“痘痘”，这便是山城这方水土对青春期女子的厚爱。山城人食辣的确是闻名的，最能体现“辣”这个特色的当然非“重庆火锅”莫属，我们尝了顿“周师兄”的火锅，尽管捞出了浮在底料汤中的辣椒，还是领教了它的厉害。山城人没有辣子是不吃饭的，你知道山城有多少火锅店吗？恐怕说出来会吓到你。在2019年10月，有关第十一届中国（重庆）火锅美食节的报道中称：重庆火锅门店数量26991家。这个让山城人自豪的惊人数字，就是山城的一绝，是长江、嘉陵江两江之水的造就。
当然，山城还有好多难以忘怀的记忆。忽想起知情返程时山城人的厚道，坚决贯彻“昆明会议”精神，按照省（当时重庆隶属四川省）里的部署，全盘收回，有多少接收多少，优先安置返城知青。这与当时某些省市拒绝接纳是多大的反差？
长江、嘉陵江川流不息，在此交汇，从远古流到今天。今天的山城承载着昨天的记，而今天又会载入明天的记忆。美丽的山城，厚道智慧的山城人，让我不虚此行，流连忘返。山城，我还会来的，我还有个夙愿：畅游三峡。从悠久的朝天门码头登船，顺流而下，龙门峡、巫峡、西陵峡，一路乘风破浪，风光无限，宜昌登岸会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