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远行

这是为数不多的,从祖国西部发往东部而没有晚点的某列列车。
他早早便收拾妥当行李准备下车,其实说是行李,只是一个装有几件随身换洗的衣服和日常洗漱用品的简单背包。步出车厢,只觉得热浪滚滚,很快便明显感到皮肤渗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这个城市并不在他旅程的规划路线上,他得接着转车前往那个在地图上被圈了起来的地方。这只是个途经的小站,排队买票的人并不多,候车室也不如特等站那样敞亮。他又重新坐在了候车室里,只是这里,离上个候车厅有近三千公里的距离。打开手机想要给母亲发汇报行程的消息,电量不足的警示灯却突然忽忽闪亮起来,他便下意识地迅速在屏幕上写到:“到了,觉得这里一点儿也不陌生,一点儿也没有离家千里的感觉,只是感觉到明显的热……”刚显示完发送成功的报告,手机便自动关机了,伴随着那首她曾经感动落泪的歌曲片段。其实一点儿也不想想起那个已经渐渐远去的她,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更新关于她的记忆,包括他手机的关机铃音。
他找到站上的咨询处,想要打听一下有没有可供充电的设备。不知是因为天气真的闷热而引发人莫名的烦躁,还是由于他的形象过于邋遢落魄而引发人们的鄙夷,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穿戴整齐的女服务员只是极不情愿地给他指了个大致的方向,他顺着那个方向找去,在最边上发现了自助的手机充电设施,翻遍了皮夹和背包,从里面摸出了个一元硬币插入了投币口,他很快便忘掉了服务员那对他爱理不理的轻蔑表情。在等待充电的时间里,他又开始静静观看着那些行色匆匆的来来往往的人们……记得他一个去了英国的朋友跟他说过,他有钱了就要开家酒吧,每天就看着那些进来买醉的男男女女,看着他们有的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进来,而疯疯癫癫地出去。现在他坐在这里看那些过往的人群,没有喝得烂醉的男男女女,却有愁眉苦脸的男男女女,如沐春风的男男女女……他和他朋友看这些男男女女的心情或许都大抵一样,具体是些什么,又都一一说不上来。
他的下一站,是一个叫做沿江的小镇,据朋友介绍,那里有很多适合他的工作,这也是他此行的一个重要目的。
而之前的拉皮条的妇女,出卖肉体的“小妹”,纹有刺青的长发青年,一起玩纸牌游戏的宁波姑娘……之前的这些种种,无论在地理上,还是在空间上似乎都被一种无形的屏障给很快隔离开来,他再也没去想那揪心的关于灵与性的问题,也没去想到底那长发青年看的是《厚黑学》还是《黑厚学》……这种种,伴随他而来的种种也如那些山峦,那些田野一样突然在他记忆里被固化成了一幅幅山水田野画,人物神态画,虽仍保留着那些浓厚的颜色,却再也不会动了,这些画的颜色也许会很快淡去,在他记忆里成了空白;也许会越来越深,越来越深,时常浮现在他记忆的海洋波涛之上。这让他想到了伟人的雕像,封存在博物馆里的化石,流传于民间的脍炙人口的诗画名作,同样是一些关于记忆的东西,价值却为何如此千差万别?在他这里,他往往很排斥主流的价值观!长途大巴似水蛇一样,奔驰在长带状的高速路上,而他也将暂时告别这一段,再去认识新的人,再去行走新的路……
睡眠和时刻表无关,只与天空的明朗程度有关。他突然从梦中惊醒,朝窗外望去天已大亮,打开手机看时间,却只是凌晨四点。他常常会做一些奇怪的漫无边际的梦,有时梦见自己在爬高高的悬崖,攀附在悬崖绝壁的半空,下不来,又爬不上去,上下为难的他被惊得心惊肉跳。有时梦见自己被人追砍,他往山下跑啊跑啊,常被枯朽的树枝,被茂密的杂草绊倒,却还是不敢停下,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继续奔跑,有时甚至恨不得直接从陡峭的坡顶上滚落而下,或是直接往悬崖下跳,他想象着自己会是像一粒蒲公英的种子那样,缓缓地轻轻地落在布满松针的柔床上。他使出全力跑啊跑啊,却还是很快被追上,他往往惊得满头大汗后随之醒来。有时又梦见在广场的某个角落偶遇她,她穿着碎花裙子,白色的球鞋,婉然是印象里的江南女子的美好形象,他心跳得厉害,心里那股深深的自卑感也随之袭来,不敢完全看清她的样子,便很快想择路而逃……

仲夏的夜里,有时被蚊虫叮咬,他便蜷缩着身躯用手反复抓搔脚踝、小腿、膝盖。实在被叮咬得厉害便半醒半睡状态下摸索着打开屋子的灯,从床下拿出准备好的驱蚊水一遍一遍地往裸露的身体上喷擦,细细的肌肤表面,有的地方留下了血的印迹,有的地方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微红色的抓印。这间偌大的屋子显然被空置了好久,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单人床,没有人的一丝气息,现今有了人的气味,在其间生活了许久的蚊虫便争相着来光顾。

有时会半夜起来冲凉,在公共浴室里昏暗的白炽灯光下任由凉水肆意妄为地流遍他的全身,他一边用手抹去额头上往下流的水,一边静静观察着镜子里的他,腹部胸部臂部均有块状的肌肉微微突起,小腿的肌肉也显得浑圆有力,多月未修剪整理过的头发在凉水的滋润下显得乌黑而粗韧。他突然忆起他曾经见过的一些刺青,有的刺在胸前的肌肉上,有的刺在手臂的肌肉上,有的刺上飞腾着的龙,有的刺上咆哮着的虎,有的刺上英雄人物如关公赵云,可无论刺在那里,刺着什么,似乎都是要凸显出力量和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人类社会,或者是自然界似乎早就把人极端地分成了阳刚阴柔的两种。男人是力量的象征,而刺青更成了男人力量的渴望。
他的一个河南籍朋友,从小就会骑着机车到处奔跑,离家方圆百十里地都是他活动的范围,半夜里常去爬陌生的山,早晨也常去冰凉的陌生的湖里游泳,炎热的午间也顶着烈日去跑步,也选择雨天在雨里暴走疾行,他有时住在陌生的小村庄,有时住在不知名的小旅馆,像是没有固定的居所,像一匹终年流浪的虎狼,随遇而安,无论去到那里却都可以让自己生存。只有他看见过他的这个朋友,双手举着一包60多斤的物料仍向机器的储料仓,他看见过他的这个朋友,光着有力的臂膀往大型破碎机里投入大块的物料,他也看见过他的这个朋友,心里隐藏着一个他用情至深的女人……他像龙虎一样充满力量,敢于闯荡,敢于尝试,敢于用情至深。他想,他这个身体健硕的中原男子,也肯定在心头刺上了腾龙跃虎。
他长久地站在午夜的公共浴室里,光着身躯,似乎男人回到了他最原始的状态,在山林里像梦中那样挣扎前行,在绝壁上奋力攀登,在冰冷的湖面上搜寻食物,也同样心怀那个时不时浮上心头的美好女子。

我现在想要说说他遇到的某个女子!

走到河坊街尽头,有凉凉的风吹来,吹过古桥边的草,吹过她白色的连衣裙,她更显得单薄瘦俏,她走进一家全天营业的餐厅,径直找了个角落坐下来。白天即将到来,她已褪去黑夜里那极具魅惑的媚俗装束,浓厚眼影、鲜红胭脂、苍白粉黛、高跟黑丝。她似乎呈现出了她最本真的一面。
她需要休息一下,不曾辛勤工作,却仍感身心疲倦。在这个江南的城市,白天和黑夜分别对应着两个不同的人群,而她属于黑夜,她曾经属于过白天。现在黎明前的黑刚过,明亮的早晨还未全到,她置身于这个过渡性的乳白色的时间地带,这似乎也是可以让她意识到自身存在的一个特殊时段。从豪华酒店出来的时候,那个老男人还在沉睡,睡姿张牙舞爪,鼾声如雷。她目睹了男人所有的丑态,腆着的啤酒肚,脸上满布的横肉,秃了的顶……像猫儿一样,她吃得很少,仿佛只需用舌尖尝尝味,用鼻子嗅嗅气,选择性地用前爪往嘴里随意塞点就能满足她空当的胃。她用还残留着男人气味的钞票付了账,打的往远处山头而去。其实她白天很少出门,很多时候是窝在住处用无聊的电脑游戏打发着无聊的孤寂时光,门窗常被关得严实,只从未完全拉上的蓝色帘子间隙处照进一道微光,有时会停下来冲咖啡、抽烟、或者发呆。
屋子常常很乱,穿过的袜子、内裤到处随意摆放。然而这些也都不能说明她就是个不热爱生活的人,她只是觉得有人迹的地方本应就该是脏乱的,她需要融入完完全全的自然,却也不小心污染了她所到之处,被污染过就不可能再回到它们最原始的状态。所以她就再心无愧意地继续污染着,如她自己被别人反复污染一样。然而她似乎也再不断试图偿还,在她住处的前院后院她种满了花草果蔬,花草从不修剪,果蔬也从不采摘,一切都是随着四季的冬雪风雨自生自灭的样子。在晨曦中,在阳光中,在微风中,园中的一切也都是俨然一副生机勃勃的大自然的原始模样,她看着这些,心情便也觉得踏实稳妥。
辍学后只身从西南偏远的山区而来,她也曾自力更生,有过美好的爱情和家庭梦想,也曾靠勤奋来满足自己的欲望。这花花世界,到处充斥着虚荣及对这种浅表虚荣的盲目崇拜。开始是去地摊上掏看上去有品位上档次的仿真名牌,后来偶尔得到一件真货便开始鄙夷那些使用假名牌的打工妹,开始追逐真正的奢华,并在得到一种种奢华后感到兴奋不已,奢华成了她的食粮,不断得到奢华成了她的精神鸦片,长期吸食下,便堕落得不可自救!能让人兴奋的东西总是昂贵得无力支付,她却又无法放弃使用这种昂贵得让她无力支付的东西。她渐渐走向黑夜,黑夜里的红灯绿酒是黑夜的灯塔,在这灯塔的引导下她渐渐认识了几个能供应她精神鸦片的富商,她开始脱离了她原先那个以打工妹为主的社交圈子,或者是她被隔离了,被平凡、真实、最初的那个自己所隔离。
她打的往远处山头而去的是那座清幽的寺院,她以前也常常在清晨踏入这寺院。寺院很小,人也很少,只偶见一两个老尼低着头安静地做着针线活计。听得见鸟叫和流水的声音,伴随着寺院清晨的梵唱。没有香客,她点燃一柱清香虔诚跪下,她是在祈祷什么,还是求被宽恕原谅什么。她是要沐浴在这圣洁的光辉中以求得身心的纯净么,她本一红尘女子,又怎会痴迷于这清幽之地?
她祈求,她一个人的祈求又怎会得到诸神对所有人的宽恕,她醒悟,她一个人的醒悟又怎会让一个城市,一个世界,一个时代的人醒悟?她,是一个来到了错误地方的人,想要返回,却回不去了。
于是,翌日晚上,他又看到她,看到她又坐上出租车,行走在黑夜里。
作者简介: 刘臣,网名魔方小王子,笔名典伊,1990年生,江西省瑞金市人。2013年毕业于昆明理工大学法学院,曾经当过老师、律师,现供职于江西省赣州市公安局交警支队直属大队第六中队。爱好围棋、乒乓球、羽毛球,国家一级围棋裁判员。从小酷爱文学,以文会友、以棋会友、以球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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