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菁专栏|一代画魂潘玉良:爱情与艺术让她获得重生

李菁专栏|恬菁园

编者按

从孤儿、雏妓到小妾、艺术追求者再至中国最高学府教授、著名艺术家,潘玉良一生的蜕变,离不开爱与孤独。曾记得初见时惊艳的京剧唱腔,和眸里相惜的深情;曾记得几多无助时你竭力的相助;曾记得隔海相望而你我生死两茫。爱是珍惜和成全,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亦是百钢炼为绕指柔。

——编辑 兰秋

李菁专栏

1910年,十四岁的孤儿张玉良被舅舅卖入芜湖青楼,她如花蕾一般的生命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泥淖,见不到一丝明亮的曙光。她想挣脱命运的藩篱,却被这痛苦捆绑得更紧。那时候的她绝不会想到多年后的自己会以“潘玉良”这个名字闯进20世纪上半叶中国美术神圣的领地,而让她获得重生的正是让她挚爱了一生的男人——潘赞化。

爱情让她获得了救赎

“含悲泪进大营双眉愁皱,腹内饥身寒冷遍体飕飕……”张玉良苍凉的声音,让潘赞化在初见她时便生出了恻隐之心。他在心里惊叹,一个正值花季的青楼姑娘,竟然能唱出这样地道的京剧老生唱段。他听出了她声音里如玄铁一般的凉意,亦听出了她对命运的不甘与对自由的渴望。她的眼眸里盛着秋水似的孤清他痴痴地望着她,莫名的心疼。

他们的姻缘合该是这声声的京剧牵起来的。

潘赞化比她年长十岁,老家已有妻室,因与妻子聚少离多,膝下暂无子女。在玉良看来,他与她之前在青楼里见过的男人截然不同,那些男人成天花天酒地,毫无涵养可言,而出现在她眼前的潘赞化却像是生长在一堆烂泥旁生出的一株青竹,他涵逊达理,举手投足间都透出了正直的品性与丰富的学识。更重要的是,潘赞化刚被任命为芜湖海关监督,她确信唯有他才能将自己从这泥淖中救出,让她获得重生。

张玉良紧紧地抓住了这一线希望,乞求潘赞化大人将她从火坑中救出,哪怕是一辈子做他身边的一个佣人,她也心甘。

潘赞化对她生出了怜惜之情的那一刻,他便爱上了这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他做出了一个让身边的人都感到咋舌的事情——将青楼女子张玉良娶为二房。

玉良虽在十五岁就被舅舅卖入怡春院,但因她年纪尚小,且聪慧可人,加之有一副好嗓子,老鸨就让她学了京戏。她一直以卖艺为生,拒绝接客,在遇见潘赞化之前仍是处子之身。在潘赞化的眼里,她就像一株含苞待放的菡萏,散发着清香。

不是每个被困在黑暗里的女人都能获得救赎的,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无辜的女人毫无力量去逃过命运的悲惨洪流,而张玉良无疑是幸运的,她在黑暗之中遇见了拯救她的良人,从此,她走出了那个狭窄的独木桥,踏向了一条更为宽阔的大道。”

结为连理之后,潘赞化与张玉良入住于南京。

潘赞化教玉良识字读书,他一直鼓励玉良多学知识,有了知识还能够长智慧,还能够给生活带来力量与勇气。她还自己学着画画,她最爱画的是透着清雅之气的荷花,她希望自己也能如这清香之花一般在良人的生命中盛放。

她自知是潘赞化改变了她的人生,让她重拾了爱与光明。给予了她物质生活的安稳,更重要的是,他也让她的精神世界渐渐丰盈起来。因此她改为夫姓,从此她的姓名不再是张玉良,而是融着丈夫血液的潘玉良。

1913年春天,潘赞化带着潘玉良定居于上海,住在霞飞路的渔阳里。不久之后,他便去了云南参加护国军,任第二军总司令部参议。他怕玉良一个人在家无趣,便为她请来了家庭教师教她文化。

那时候,在上海美专担任教师的洪野就住在她家隔壁,她每次经过他家,就会情不自禁地看他画画,有时候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洪野老师对于绘画的热情也激发了她生命里潜在的对于美的热爱与渴望,有些人对于艺术的痴迷与灵气是与生俱来的。

她去文具店买来了纸与画笔,学着洪野老师在桌子上铺起衬布,摆上许多静物,便自顾自地开始画画。她如痴如醉地画着,异常兴奋,她心里的小小火苗被画笔点燃了。因为画画,她时常忘记吃饭,有时候干脆买个烧饼充饥,她的眼里心里满是色彩与线条。

洪野老师被潘玉良的勤奋与毅力感动了,他看着她用心描摹出来的画,确信这个不俗的女人具有极高的艺术天赋。他收下了玉良这个学生,并给远在云南的潘赞化寄去了一封信,信中写道:“您的夫人是块璞玉,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一经雕琢,就会显露出炫目的光彩。我还发现她身上另一种珍贵的东西,那就是意志、毅力和忘我的精神。”

潘玉良用她的天赋与勤奋为自己获得了通向独立人格之路的通行证。

美与苦是一对孪生兄弟

潘玉良为赞化怀过一个孩子,却流产了,从此之后她不再有过身孕。她不想生下孩子,她怕孩子会因她这个母亲低微的出身而遭到世人的嘲讽与冷落。

她瞒着潘赞化以潘赞化之名给大夫人方氏写信,要她来上海与他们一起生活,她不想潘家无后,因此故意让方氏来到上海。方氏来后,她以大礼相迎,还逼着潘赞化与方氏同房。不久之后,方氏就怀上了孩子,第二年,儿子潘牟便诞生在了这个家庭。潘玉良对潘牟视如己出,百般关爱。玉良的善解人意与良苦用心让潘赞化生心生更多感激与深爱。

潘玉良在日常生活中带给潘赞化欢喜与愉悦,潘赞化对她也倾注了一颗真心。他知道潘玉良热爱绘画,一心想进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学习,他就暗中全力支持她去实现她的艺术梦。

1920年秋天,在潘赞化的鼓励下,潘玉良走进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招生考场。对于这次考试,她充满了信心,她偷偷看了其他考生的画,知道自己用勤奋与毅力积淀下来的实力远远超出了他们。

一周之后,学校发榜了,她却没有在榜单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她分明感觉到了,学校没有录取她的原因并不是她的绘画水平不及别人,而是她永远也洗不干净的青楼出身。她失了心一般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家,心中突然生出莫大的凉意,原来潘赞化救出的只是她的身,而她的灵魂却永远被留在了那片肮脏的泥淖里,拔不出,洗不净。

她穿着旗袍,走到了苏州河边,想以此来结束自己如浮萍一般永无根底的生命。最终被赶来的洪野老师救回,一同来的还有上海美专的校长刘海粟,校方已经同意将她录取了。事后她才知道,是潘赞化相交甚深的朋友陈独秀与绘画老师洪野在暗中帮助了她。

美与苦是一对孪生兄弟,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艰苦的劳动。

一个人的理想需要另一个人用爱去成全

进入美专后,潘玉良万分珍惜这样的机会,她的刻苦让身边的人为之折服。

第二学期,她开始学习画人体素描,老师批评她画得迟钝,这让好强的她心里很不是滋味。为了画好人体画,她在学校附近的公共浴室写生那些洗澡的浴女,后来被浴室的女人发现了,差点挨了揍。回家之后,她站在镜子前,她脱去旗袍,露出光洁肌肤,细细看着自己裸露的身体。这身体是光,照耀了她的眼目。她马上立起了画架,对着镜子画起自己。画完之后,她把这幅画起名为《裸女》。

不久后,她的这幅裸体像被潘赞化看到了,她原以为他会喜欢,想不到赞化见到《裸女》后竟然大发雷霆,怒吼道:“还不快用刀子划掉!丢人现眼!”他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般随手拿起一把裁纸刀,向那幅画奔去。潘玉良惊恐万分地扑到画前,乞求道:“你可以割我的肉,可是不能割我的画。它不属于哪个人,它是艺术,产生于我心上,胜过我的生命。”

潘赞化把裁纸刀狠狠地丢在地上,摔门而出。

虽然他们之后和好如初了,但是这件事成了潘玉良心中的一道阴影。她多么希望,赞化是懂得她的啊。

这个时候潘玉良刚好有机会可以用“庚子赔款”的赞助去法国里昂中法学院留学,她的心中对那个文艺复兴的策源地充满了神往。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潘赞化,他虽然心有不舍,但是为了实现玉良的艺术梦还是同意了。后来,潘赞化运用他的人脉关系为她在安徽省争取到了官费留学名额。

一个拥有大格局的男人才会为他的女人插上羽翼,让她去更广袤的天空追寻自己的理想。他不怕女人会飞走,因为他知道,只有用自己的心力帮助对方实现梦想才会在心灵世界里与对方更近。

她注定为艺术而生

在潘玉良二十六岁这年八月,她与十几名同学一起乘坐法国邮轮博德斯号赴美国里昂。抵达法国后,她考入里昂国立美术专科学校,跟从德卡教授学画。次年,她又考入了巴黎国立美术专科学校,跟从达仰、吕西安·西蒙教授学画,与徐悲鸿、方君璧、邱代明一起在异国追寻着共同的艺术梦想。

在巴黎学习期间,她最珍爱的地方就是卢浮宫,那里珍藏着无数的艺术品,为她提供了近距离观摩、临摹大师们作品神韵的机会。她是那样的痴迷于艺术的世界,常常是天还未明,她就背着画具走在去往卢浮宫的路上,卢浮宫就是她心里的艺术天堂。有一次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了,打开包准备吃面包,半天都没有找到,她这才想起来是前晚怕老鼠咬面包,临时又把面包放回橱柜里了。饿得难受,最后还是卢浮宫的管理员老人为她递来了咖啡和面包。

老人心疼这个为艺术而痴狂的中国女人。

潘玉良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又考入了意大利罗马国立美术学院,跟着知名教授学习油画和雕塑。这一段时期,她创作了大量优秀的画作,成为绘画、雕塑两艺著称的艺术家。

1928年,潘玉良从罗马回国任教,担任上海美专西洋画系主任。这一年她在上海举办了画展,展出作品八十余幅,受到社会各界一致的褒奖与肯定。这是潘玉良第一次个人画展,也是中国女性西画家的第一个画展。她的作品中有许多幅都是关于女人的,她似乎对女人有着一种发自灵魂的体恤与怜惜。她笔下躶体的女人露出顾影自怜之态,让人生出爱意。她的笔触带有东方古老绘画艺术传统,又不失西方艺术的写生精神,被誉为“中国西洋画家中第一流人物”。后来,在徐悲鸿的邀请下,潘玉良又在国立中央大学任教。

潘玉良以为她在艺术上的不懈追求会让世人忘记她卑微的身世,可是她却再一次在现实面前伤痕累累。依然会有人在她的画展中对她恶意中伤,依然有人在暗中侮辱着她的画作,更让她受不了的是,她无法与另一个女人一起,同自己深爱的男人一起生活,她永远都摆脱不了“妓女”与“小妾”的卑微身份。

她决定回到法国去,她不求艺术上的名望,不求有爱人相依伴,她宁愿忍受孤独,只为换得作为一个普通女人的尊严与人格上的平等。

1937年8月,潘玉良坐上了去往苏联的轮船,她将从莫斯科转经德国去法国。潘赞化来送她,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送给她,手一直在发抖。轮船快要离岸了,潘赞化终于落了泪,一边用力地挥手,一边大声喊道:“玉良!你一定要回来啊!”

潘玉良站在甲板上,风吹起了她的短发,发梢刚好遮住了她溢满泪水的双眼。她知道,她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她有多爱他,只有她的画知道,在她的行李箱里装着两幅画:《父与子》与《潘赞化像》,她愿他能藏在她的画里,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生死两茫茫

潘玉良再一次回到巴黎追求着艺术上更大的进步。

1941年,德国占领巴黎,潘玉良的生活变得异常艰辛,她坚持着“三不原则”:不恋爱、不变国籍、不与画廊签约。这让她更加入不敷出骨子里的坚毅支撑着她独自在异国他乡寻梦。

因为清贫,她显得更瘦了,颧骨凸出,脸色青灰,屋子里刮着孤独的风,蓝色的窗帘被风吹起来,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这个时候,她遇见了“东方饭店”的老板王守义,王守义比她小三岁,对她充满了敬仰与爱慕,在暗处给了潘玉良许多物质上的帮助。没过多久,王守义就发现自己爱上了这位同来自中国的女画家。

她穿着旗袍,坐在窗前静静地描绘着她心中的世界,像是从谜里面走出来的人儿。

他向潘玉良表白,玉良拒绝了他。她依然忘不了那个对她恩重如山的男人,“潘赞化”这三个字像是生生刻在了她的生命里,永远也抹不去。想念他的时候,她依然落下了泪。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她终于迎来了她艺术上的全盛时期,她的彩墨画和雕塑作品被巴黎国家现代美术馆收藏,巴黎大学授予她多尔烈奖,她终于实现了自己多年的艺术理想。这个时候,她多么想与她最爱的男人分享成功的喜悦啊。是这个男人为她在生命里播下了艺术的种子,为她的梦想浇水施肥,为其遮挡风雨。而这一刻,这朵理想之花盛开了,他却与她隔着千重山,万重水。

潘玉良已过了花甲之年,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体弱多病。她依然在不断地作画,在绘画中牵念着赞化。她不知道年过古稀的爱人还好吗?

她不知道,这时候的潘赞化已如同即将熄灭的蜡烛一般,衰弱得没有一点力气。他常年卧病在床,想念玉良的时候,他会让儿媳妇把玉良留下来的画拿出来,那些画早已被他望了千万次,却好似永远也不会厌倦。有时候他望着望着就会情不自禁地将手臂从被褥里举起来,指着画,一声声地问着:“玉良,三十年过去了,你在哪里?在哪里?”那悲凉的呼喊声,窗外的喜鹊听见了也会落泪。

有一次儿媳妇收到了潘玉良从法国寄来的信与照片,高兴地把照片拿给潘赞化看,这正是巴黎市长授予潘玉良多尔烈奖的照片。潘赞化把照片拿在手上,用老花镜端详着梦中人,片刻之后,他的手抖得厉害,掉了牙齿的瘪嘴哆嗦着,把照片抱在怀里,像个孩子般哭了起来,唤着:“玉良,玉良……”

1960年,潘赞化在思念中病逝,潘玉良陷入无限的悲痛中。生死两茫茫,然而那份深情依然在心中,坚如磐石。

十四年后,八十二岁的潘玉良病逝于巴黎,去世前她把那些与潘赞化的信件用一条丝带扎作一捆,又在上面包了一层白纸,哆嗦着写道:“假如我死在外国,请我的朋友将它带回祖国,给我的子孙作纪念。”

她死去的时候,手中还戴着潘赞化在四十年前送给她的那块怀表。在嘀嗒嘀嗒的时光长廊中,仿佛他们相互搀扶,回到了初见时的地方,将彼此的身影融入了那曲定情的京剧中,从此不分离。

潘玉良人生角色的转换至今让世人惊叹:孤儿、雏妓、小妾、艺术追求者、中国最高学府教授、著名艺术家。这是一位传奇女子的传奇人生,最初是潘赞化用爱给予了她的新生,她没有辜负这份让她新生的爱,她与命运顽强地抗争,自强不息,在对艺术高峰孜孜不倦的攀登中,用她的才华与成就,赢得了世人对她人格的尊重和赞誉。

是爱与孤独,成就了一代画魂潘玉良。

作者简介

李菁,笔名吧啦,湘西女子。现为大学教师,沙龙艺术网专栏作家。喜美学,痴写作,迷摄影,擅长平面设计。2014年1月出版散文随笔集《见素》(江苏文艺出版社),2015年9月即将出版短篇故事集《当茉遇见莉》(作家出版社)。

个人微信:344253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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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李菁 | 图片 网络 | 编辑 兰秋 宛若西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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