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建瓴(河南省)
二哥病故以后,我结束了半生漂泊生涯回到家乡。在县城寻了份工作,一来挣些生活费,二来离母亲近点儿。县城离老家不足半个小时路程,一旦家里有什么意外,发生什么变故,我好在第一时间赶回去。母亲虽已是耄耋高龄,但身板硬朗,精神矍铄;母亲为人脾气执拗,心性刚毅,做事强梁,但却勤劳、节俭、善良。二哥是在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季离开的,当时怕母亲出什么意外,就瞒着没有告诉她。出殡头一天,把她送到外地一个亲戚家以避开。办完丧事后,母亲回来了,好象丝毫没有察觉家里有什么事情发生。过了一段时间,母亲突然说:"恁二哥咋不来这个院里呢?他不想娘,娘可是想他哩。"我谎称二哥病已经好了,外出打工去了,母亲深信不疑。又过了一段时间,临近春节了,外出打工的人都陆陆续续往家里赶。母亲说:"恁二哥在外头干里啥当紧活儿呀,连年都不回来过了,家也不要了。"我说老板留他值班看场子,怕是不回来过年了,母亲半信半疑。过完春节,就是春暖花开的三月。那是一个礼拜天上午,我从县城赶回来,坐在院子里等母亲回来。这时,突然一个邻居急匆匆跑过来说,母亲在坟地里哭呐。我慌忙跑到坟地,看见母亲匍匐在一抔黄土上撕心裂肺嚎啕:"儿啊!咱娘俩缘份薄啊,临走娘也没能看你一眼呐……我苦命的儿啊,你还年轻啊,咋不让我这白发人去替你啊……"我搀扶着母亲,劝慰着母亲,"噗通"跪在她老人家面前,再也无法抑制,泪流满面,失声恸哭:"娘啊!都怪儿啊,您就打我骂我吧,我对不起恁和二哥啊!……"母亲戛然收住了哭声,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用冰凉的老手抚摸着我满是泪水的脸:"他走了,是他命短,记住,你得给我好好活着!走,不哭了,回家去……"我牵着母亲的手站起来,我知道她的这种硬气是做给我看的,其实她心里在滴血。我们家在村子里是个人场,每天晚上都有一拨街坊邻居聚堆唠嗑拉家常。冬天的夜寒冷而漫长,有一天晚上大伙散去后,母亲偷着把炭火炉子掂进自己房间,第二天就不省人事了。我和妹妹从县医院到市医院,整整折腾了一天,黄昏的时候母亲才慢慢苏醒过来。医生说是轻微一氧化碳中毒,幸亏抢救及时,无大碍,真是谢天谢地啊。事后我问母亲:"恁咋把炉子弄屋里了,那是要死人的。"母亲却说:"看着红艳艳的炭火,扔掉怪可惜的!"我们哭笑不得。打那以后,母亲神情变得有些恍惚,眼神有些呆滞,说话稠了而且絮叨。久而久之,我们与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也不再看着她,心神也不在话题上,明显的敷衍塞责,心不在焉,甚而表现出厌烦。儿女情绪的变化,我想母亲一定会看在眼里存在心里的。家里有几亩地,依妹妹的意思要租出去,图个干净省心;母亲却不同意,说是有地就有粮有菜,就有靠山有底气,地是农民的主心骨。有一天晚上,为了地俩人发生了争吵。母亲的意思是,人家的秋苗出得又齐又好,又密又壮,青丝绿叶,自己的苗儿又稀又黄又弱,有的没有出来还是白地,象癞痢头;人勤地不懒,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种地种成这个样子,就是惜力懒惰不用心所致。妹妹的意思是,苗儿出得不好,跟人没有关系,一是缺水少墒,二是地头的大杨树长势强旺,把地墒和养分都吸跑了,把地竭了;做事在人,成事在天,反正自己黑天白夜忙,已经尽力尽心去做了,问心无愧。娘俩你一言我一语,一个满是批评责怪,一个全力开脱辩解,面红耳赤,互不相让。我在一旁给妹妹递了一个眼神,妹妹不再吭声,转身离去。第二天,妹妹给母亲道歉,我看见母亲眼里含满了泪花,那是委屈的泪,也是心疼的泪呀。我们家院子里有一个小菜园,里面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菜,那是母亲的杰作。母亲有心力种却无气力管,每个周末我回到家里,母亲就会吩咐说"天汗的厉害,你去把园子浇浇吧"于是,我就很用心的把园子浇上几遍。架上的葡萄开始发黄变紫,那些鸟儿们黑天白夜都在念想着,母亲又会叮嘱说"你去糊几个纸人吧,这些禽兽忒胆大"于是,我就去扎几个五颜六色的纸人,挂在葡萄架上。时间长了,那些胆子特别肥的鸟儿就不怕了,它们竟然旁若无人啄食。纸人不中用了,剩下的就是母亲的活了,她从早到晚坐在院子里沙发上,手里离不开一根长竹竿,驱吓哄赶那些鸟儿们。几乎每个周末,只要不是外出或特别忙,我都回到家里陪伴母亲,可以说是风雨无阻,雷打不动。母亲坐在当院沙发上,我就坐在她旁侧,与她攀谈说话,更多的时候是听她老人家说话,一座就是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母亲的话题很多很稠,听她说话,既象是说历史,又象是讲故事,更象唠嗑拉家常。譬如:王三姐苦守寒窑十八载,薛仁贵征东,老包是他嫂嫂养大的,马三场只收三场麦,自己小时候跟着姥爷老娘逃荒,舅舅卖豆腐遇到鬼打墙,父亲和二哥到山里拉煤把干粮袋子弄丢了,村里老校长肝硬化好了没有,松根爷家那个走失的外甥女找到没有,疫情停止了没有,是不是还在天天死人等等,诸如此类。人都说家有一老胜似一宝,突然有一天我彻底了悟了这个道理。父母在家就在,儿女的窝就在,我们的襁褓摇篮就在,我们的精神寄托就在,我们的血脉就是鲜活的,我们的根就是牢固的,我们的生命就是旺盛的,就象土地是农民的主心骨一样,父母就是儿女现世的佛,就是儿女的主心骨啊。那与我朝夕相处的母亲,虽然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女性,但是,我突然发现了她身上含蕴着闪烁耀眼的光芒。是啊,母亲是一个坚强的人,我们家五年内接连失去父亲、二哥、二嫂三个亲人,她却挺住了没有倒下;母亲是一个有着悲悯情怀的人,她时刻关注疫情,心存疫情,过问疫情,为那些死去的人祷告,祈求疫情快点过去;母亲是一个善良的人,她操心和想着别人家的人与事,并且为他们祈求祝福。我也是一个年近花甲的人了,居然还有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娘,天天对我耳提面命,吩咐嘱托,嘘寒问暖,发号施令,使我仿佛又回到了那撒娇散泼的童提时代,我忽然间感到自己是多么幸福,多么满足,又是多么幸运呐。陪伴母亲,听母亲说话,从此成了我的一道功课与命题。她愿意讲多久就讲多久,她高兴讲什么就讲什么,她乐意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总是专注而深情的望着母亲的脸,听她讲话。全神贯注的听,聚精会神的听,踏踏实实的听,心领神会的听,和颜悦色的听,从不插话,从不打断,从不离场。母亲不说话的时候,昏花的老眼注视着前方,若有所思,神情庄重,接着就是我们母子俩好长一会儿的沉默。突然有一天,一种莫名的恐惧感袭击着我噬咬着我,也提醒着我,假如有一天母亲去了天国,我还会陪伴谁说话呢,我不知道这种听母亲说话的日子还会持续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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