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向西流 | 刘心武
林斤澜先生(1923-2009)
1956年,《人民文学》杂志编辑部收到从北京市文联一位作者寄来的两个短篇小说——《姐妹》和《一瓢水》。编辑读后,一是觉得作者写作能力很强;二是主题含混,似不宜发表。《人民文学》创刊时的主编是茅盾,但那时候的主编已换成严文井,这两篇作品能不能发表?编辑部为慎重起见,最后把作品送往老主编茅盾那里。茅盾彼时已出任文化部长,日理万机,工作繁忙,却抽出时间细读了这两篇作品。《姐妹》写的是一对同在孤儿院长大,虽无血缘关系却一个被窝度过童年的女子,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分离遇合,渐渐在认知上出现严重疏离,却又在姐妹情谊上剪不断、理还乱的故事。作者究竟是否意在通过这两姐妹的沧桑肯定一个否定一个?朦胧,暧昧,文字传达的,似乎并非臧否,而是感叹。编辑部向茅盾表态,《姐妹》尚可斟酌刊发;但对《一瓢水》,就觉得实在古怪,难以接受,希望茅公能予以裁决。
那两篇小说的作者,就是当年三十三岁的林斤澜。茅盾为《一瓢水》,给编辑部写来一封很长的信,先概括小说内容:“写司机助手小刘留,在路上,忽值司机老赵发病,小刘留为赵找草药郎中,翌日就好了,再上路。小刘留写得还可爱。老赵工作好,负责,但是心境不好,家里闹离婚(原因是老赵工作忙,不能回家,而老赵因此也苦闷,在病中呓语,有‘叫她到疯人院里找我’之句,盖谓如此下去,自己也要变成疯人也),很少和小刘留搭腔。写小刘留扶病人找草药郎中的住处,他的举动,都带上阴森森的味道。有几处使人惊心。”然后细心统计:“全篇共七千五百字左右。”下面进入评价:“可以从两个方面评价这篇小说。如果要否定它,理由可以是:不知作者要拥护的是什么,要反对的是什么?(这是一句老调了,但常常被作为不可辩驳的尺度。)甚至还可以进一步作诛心之论,认为作者故意把人的心境、环境,都写得那么阴暗,把乡村描写得那么落后,荒凉,写草药郎中还要仗剑作法,巫医不分,写草药店老太婆迷信说见过鬼,而且,还可以质问作者:写满街人家都糊红纸,‘红艳艳,昏沉沉’,是何所指?写老赵高热中呓语,分明是暗示紧张劳动会逼疯了人,逼得人家家庭破碎,那不是污蔑我们的制度等等……不能不说这篇小说在技巧上是有可取之处的。例如他懂得如何渲染,怎样故作惊人之笔,以创造氛围。他的那些招来指责的描写,大部分属于这一范畴。那么,看了全篇后,是不是引起阴暗消沉的感觉,即所谓不健康的情绪来呢?我看也不见得。如果我们不愿神经过敏,以为这个作者是‘可疑人物’,作品中暗含讽刺,煽起不满,那么我们就可以这样想一想:这样一个似乎有点写作力的作者,倘能帮助他前进一步,那岂不好呢?”
茅公此信到达编辑部,林斤澜的小说立即放行,在同一期上,将《姐妹》《一瓢水》两篇都予刊出,只是在目录与内文排序上隔开安排。那以后林斤澜的小说便频频见于《人民文学》,他接下去刊发的《台湾姑娘》更引人瞩目。我当时是一个十四岁的文学少年,每期《人民文学》都看,读《姐妹》,不大懂,但朦朦胧胧地产生了对命运的敬畏感。读《一瓢水》,能懂,觉得那些阴森怪诞的场景,正说明僻远山乡的落后,需要把公路修进去,需要有司机把大卡车开进去,用文明驱除野蛮。我记得小说里有个细节,就是老赵趴在车底下修车的时候,衣兜里掉落一封揉皱巴的信,说明老赵有私生活方面的隐痛,但他仍然带病修车、开车,忠于职守,是很感人的;而小刘留,有着美好的憧憬,就是终于成为正驾驶,把文明送进更荒僻的角落,这是一篇往我那样的少年心中洒进光亮的有趣的小说啊!
茅盾就《一瓢水》写给《人民文学》编辑部的信,是应该重视的历史文献。这封信体现出对有才华的文学写作者的爱惜,对异样写作风格的保护,真正体现出容纳百花竞开的博大胸襟。但这封信直到2004年《茅盾手迹精选》出版才得以公开。我建议,所有的文学刊物的主编、出版机构的总编辑,以及从事文学组织工作的人士,都应该将这封信作为重要的参考。
林斤澜与妻子谷叶
众所周知,新中国的文学发展,是经历曲折坎坷的。那时候把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奉为正宗。但究竟如何先把现实主义概念厘清?1956年,秦兆阳发表了《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试图把现实主义的写作路数拓宽,很快遭到了批判。1963年,法国共产党的文艺理论家罗杰·加洛蒂出版了《无边的现实主义》一书,说明关于文艺创作方法的思考,是世界性的,加洛蒂经过一番论述,他是把卡夫卡及其代表作《变形记》都纳入到现实主义的作家作品范畴,结果1965年苏联《真理报》就展开了对他的批判,我们这边也很快跟进。茅公呢,作为一个不但在创作实践上经验丰富的资深作家,也作为一个在文学理论上一贯用力的思考者,在1958年,那时他在文化部长任上,白天公务繁忙,晚上就读书、深思,断续写成了《夜读偶记》一书。这本书林斤澜当然看到了,我那时作为一个十六岁的文学青年买来很认真地学习了。茅公对文学(主要是小说)的发展轨迹,归纳为: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新浪漫主义或现代派,他认为就文学的创作方法而言,现实主义是最正确的,但是遭到了非现实主义,尤其是现代派的挑战,那时候还没有后现代主义,所以他大力批判现代主义。他认为文学创作方法存在着两条道路的斗争,而一部现代文学史,也应以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的斗争为纲。按我当时的阅读理解,像荒诞派、象征派、颓废派、抽象派,都属于反现实主义的东西,都是应该杜绝的。茅公在那样一个历史环境下的夜读思考,是真诚严肃的,但其思路,显然是从就《一瓢水》致《人民文学》编辑部那封信有所后退。
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文学写作剩下的路子已经相当狭窄,似乎只有歌颂性的作品才能存活。正是那时候,浩然脱颖而出,从短篇小说《喜鹊登枝》到长篇小说《艳阳天》,他的写法成为一种优良的范式。他笔下的生活剔除了杂质,正面人物没有瑕疵。那种写法,打个比方,就好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大方向绝对正确,文笔顺畅,读来喜兴。那么,在这种写作环境下,林斤澜怎么写?林斤澜没有停笔,他继续写,但他移步而不换形,他也歌颂,真诚地歌颂生活中那些平凡的好人好事,但他不改艺术上的“傲骨”,他坚持茅公肯定过的技巧,“懂得如何渲染,怎样故作惊人之笔,以创造氛围”。在艺术手法上,人家“一江春水向东流”,他却“一江春水向西流”。中国的地理地质结构,使得大部分河流都是自西向东流,但也有例外,少数河流,是自东向西流,像新疆的伊犁河,青海的倒淌河,台湾的浞溪河;就是黄河、长江的某些河段,也有“一江春水向西流”的景象,例如湖北嘉鱼县簰洲湾,就呈现了水向西流的特异景观,以至有些游客偏要找到那里,获取特异的审美愉悦。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林斤澜的短篇小说《新生》被《人民文学》作为头条推出,这篇小说的故事很简单,就是在北京远郊深山老林的僻远村庄,一个产妇难产,好不容易联系到公社所在的镇上,希望派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医生来抢救,但老医生年岁太大,已经难以涉水上山,“谁知到了后半夜,一声喊叫,一支火把,那二十来岁的姑娘大夫,戴着眼镜,背着药箱,真是仿佛从天上掉了下来。人们还没有看个实在,就已经钻到屋子里去了。往屋子里钻时,还绊着门槛,虽说没有跌跤,却把眼镜子摔在地上,碎了。人们定了定神,想起老大夫没有来,新媳妇躺在那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且看林斤澜如何渲染,怎样故作惊人之笔,以创造氛围:“半夜一阵暴雨。只见雨水里,几个上年纪的妇女,招呼着几个小伙子,悄悄地喘着气,抬着木头来了。生产队长惊问:‘怎么就要做这个了?’小伙子们不作声,上年纪的妇女光说:‘做吧,做一个使不着的,冲冲喜,消消灾。’提出这老辈子传下来的厚道的心愿,她们有些不好意思哩!队长心想:‘防备万一,也好。’就不说什么了。”如果是“东流派”的写法,不会这样来写,这不把生活中的“毛刺”写出来了吗?这样的情景是“不纯净”的啊。林斤澜接着写,“那新媳妇的男人,是一个高身材的小伙子。山里人不爱刮脸,这时脸色煞白,胡子黑长。雨水浇透的衣服,贴在紧绷绷的肌肉上。那浑身上下,有的是山里人的倔强。一声不响,抢过斧子,猛往木头上砍,‘空’呀‘空’的,使劲砍哪使劲地砍。”如果“东流派”写这样的正面人物,也不会这样下笔,这人物有瑕疵啊。可是我读了这一段,就非常感动。
1980年至1986年,我曾是北京市文联专业作家,跟林斤澜“一口锅里吃饭”,来往频密,有回我邀他到我家喝酒,我就告诉他,读到《新生》里的这段描写,我就产生了电影感,觉得那山村丈夫举斧砍棺材木的声响,与那屋里难产的妇人的呻吟声嘶喊声,交错一起,持续良久,那是爱与死的抗争啊!我甚至有将《新生》改编为歌剧的冲动,那时候我结识了几位很有才华的作曲家,就说可以约请他们中一位谱曲,而且,我觉得在舞台演出时,虽然舞台画面是中国山村,人物也都是土得掉渣的山民,但演到山村丈夫不停地举斧劈木时,可以像古希腊悲剧演出那样,有歌队出场,可以有五个穿希玛申长袍的男歌者,五个穿紫色基同装的女歌者……那时候我已与林斤澜成为忘年交,称他林大哥,深谈多次,林大哥对我《立体交叉桥》前的小说,虽有鼓励,但从技巧上,文学性上,多坦率指出缺陷,使我受益匪浅;他知道我早读过罗念生翻译的古希腊戏剧,我跟他说过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里歌队设置得最好,当“弑父娶母”的悲剧结局呈现,俄狄浦斯自刺双目,自我放逐,歌队悲怆地唱出:“这苦难啊,叫人看了害怕!我所看见的最可怕的苦难啊!可怜的人呀,是什么疯狂缠绕着你?是哪一位神跳得比最远的跳跃还要远,落到了你这不幸的生命上?哎呀,哎呀,不幸的人啊!我想问你许多事,打听许多事,观察许多事,可是我不能望你一眼;你吓得我发抖啊!”
《新生》中写到,那姑娘大夫竟在一顿饭的工夫里,使用产钳把那小生命完好地钳了出来,“石头房子里,新生命吹号一般,亮亮地哭出声来时,男人们一甩手,扔了斧子锯子,妇女们东奔西走,不知南北。有的跌坐井台上,一时间站不起来了。新媳妇的男人脸色转红,连胡子也不显了。看见姑娘大夫走到门边,掏出巴掌大的小手绢擦汗。那男人跳到鸡窝跟前,探手抓住一只母鸡,不容分说,连刀都顾不得拿,拧断了鸡脖子,随手扔在姑娘大夫脚边,叫道:‘你有一百条规矩,也吃了这只鸡走。’”写山村村民受益于姑娘大夫的医术,其感谢方式竟如此粗犷、狂放,给我留下的印象,也极深刻。同一故事,换个人写,特别是由“东流派”来写,可能会是另一种明亮、欢快,绝对不会引起“误会”的笔法。林大哥写歌颂性作品,也能写出“一江春水向西流”的“异样”文本,透出“怪味”,而且超出当时的语境,令我这样的读者联想到古希腊戏剧,正说明,他参透了文学的本性,那就是无论你写的是什么故事什么人物,到头来你要写人性,写人类心灵相通的情愫,写爱与死的抗争,写善美的永恒。
我倾诉出对《新生》的读后感,颇令林大哥吃惊。他说改革开放后,有评论家评论他以往的作品,《新生》是排在最不看好的第三档的。我就知道,有些人士,还总是从歌颂/揭露、明亮/晦暗、抗拒/融入、拯救/逍遥等等二元对立的框架来评判作家作品,其实文学的本性,在这些框架之外。他又说,我对《新生》的解读,显然是拔高了他那篇东西,其实他那篇小说里,后面用很多的篇幅描写那姑娘大夫是怎么在许多热心人的帮助下,才涉水爬山到达那山村的。引得我激动的那些文字,其实在全篇里所占比例有限,他也没有把那山村汉子举斧砍棺材木的声响,与石头房子里产妇的呻吟嘶叫交错着描写,他几笔淡淡的描写,竟惹得我要动用古希腊戏剧里的歌队!
我们交谈的时候,我们这边,已经把德国文学理论家尧斯的“接受美学”理论介绍了过来,“接受美学”认为,一部作品印了出来,摆上了书店书架,并不能说这部作品就完成了,一部作品的真正完成,是通过读者阅读,读者在阅读中参与创作,不同的读者会根据自身的生命体验与审美经验,在接受作家文本的过程中,会把某些部分放大,或对作品加以补充,甚至加以校正,加以延伸,这样,一部作品才算活了起来,才算达于完成。
林大哥就鼓励我说,老弟作为一个读者,阅读中参与别人作品的创作,使其更丰富,更动人,是个好读者。林大哥视我为知音,他感叹,知音难求!他笑我那时候写个什么都能引出轰动,总是红火,他呢,虽有若干知音,却总火不起来。我在《北京晚报》上发表短文,称他的小说为“怪味豆”,他看后呵呵笑:“你给取的这个符码,还是流行不开啊!”
1999年林斤澜(左)与刘心武在一起
其实林大哥并不真在乎好评、红火、奖项、声望。他沉浸在创造的欢愉里。那几年我常和林大哥、汪曾祺(他只比林大哥大三岁,但我随其他年轻作家称他汪老)一起参加笔会、游览各处。那年头电视里热播香港徐小明执导的连续剧《陈真》,汪老在聚会时,总不免用鸭舌帽下的眼睛瞥瞥我,然后抿嘴笑,口中喃喃:“陈真,唔,陈真。”他认为我极像那电视剧里扮演陈真的演员梁小龙。林大哥呢,因为我们相交很深,他告诉我曾跟戴爱莲学过芭蕾舞,我也告诉他曾攒起母亲给的零花钱,偷偷去什刹海的“四维武术社”学武术。那一年我们结伴游少林寺,观看武僧表演,林大哥后来在一篇散文里这样记叙:“压轴节目有气功扣碗,把个海碗扣在光肚皮上,运气,另一武僧手抓碗底,怎么也抓不下来。请观众上场试抓,一‘夹克’敞胸,甩膀叉腿,年近天命的汉子,走到扣碗武僧肚皮前,蹲裆马步,推拿云手,五魁龙爪……这位面善?却原来心武老弟。只见入静,定神,运气,发功,只是动那个碗丝毫不得。另一武僧来到心武身后,两手搂住腰肢,合力后拽。不过那碗底是毫厘之地,五爪如龙也咬不住,忽然脱手,身后的武僧一跃闪开,心武‘哐啷’后仰,快着地时猛一鲤鱼打挺,躺在地上的姿势确实‘卧如弓’,不是随便摔在那里的。我们立刻鼓掌助威。”现在读到林大哥这段遗文,恍若隔世。我当年竟那么有派?但还能记起,那天晚餐后在住处闲聊,汪老笑眯眯地说,我的表现,倒引出他的灵感,说可以写篇与《受戒》匹配的《拔碗》,《受戒》是写和尚恋爱的,那么,《拔碗》写什么呢?林大哥就笑着透露我小学六年级时的“秘史”,说我从武术社师父那里学得点穴,竟在跟同学嬉闹时,点了一个同学的穴,弄得人家半天不能举臂,要害是,林大哥竟在那篇散文末尾写道:“点穴事件中的对方,是位女同学。”我强调:“那同学并没有告到老师家长那里。”汪老就颔首:“那更有意思了。”我就苦求:“您可千万别写《拔碗》《点穴》什么的。”现在你检索汪老文集,并没有那样的文字,其实作家取用素材,写出的人物就是独立的艺术形象了,汪老有写作冲动却并未成篇,使我少了一桩特殊的念想,更是时下汪粉的极大遗憾。
跟林大哥在一起的最大快乐,就是谈文论艺。有段时间里他集中重读法国小说家梅里美的作品,有次他跟我特别聊起《伊尔的美神》,我记得那篇小说,写一个新郎官在花园打网球,为了不受妨碍,把婚戒暂时套到了花园里一尊美神铜像手指上,但他打完网球,却怎么也取不下那戒指了,没想到晚上听到他所住的小楼楼梯发出沉重的脚步声,竟是那铜铸女神上楼到了他的房间,第二天人们发现新郎官被铜像压得窒息而死,后来人们用那女神另铸了一口铜钟,但那口钟的钟声,造成两年葡萄藤的冻灾。林大哥问我:有的文学史,把梅里美定位为现实主义作家,但像《伊尔的美神》这样的作品,神秘,诡异,朦胧,暧昧,能算进现实主义里吗?我说,难以划定,但他写的毕竟是人们在现实中的困惑,肉身的人可能还会轻视誓言,铜铸的女神却觉得,你给我手指戴上了戒指,那你就是选我作了新娘,我找你,是要你落实誓言,从这个角度解读,写的是现实中的人际、人性,因此,也算现实主义的一种吧。林大哥后来写了篇关于《伊尔的美神》的文章,在《读书》杂志上刊出。但现在我身边的荔枝皮颜色封面的十卷本《林斤澜文集》里,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篇文章,可见是漏收了,而且这文集里每篇文章后面都没有注明写作时间,是很大的遗憾。不过,这文集能出,就好。
林大哥晚年推出的《矮凳桥风情》系列小说,把他那“一江春水向西流”的艺术个性,推向极致,打头的一篇,就是《溪鳗》,算算字数,七八千字,是林大哥短篇小说的标准篇幅,看下来,大体只写了三四个人物,主角是来历不明的弃婴,开篇已然徐娘半老,但风韵岂止是“犹存”,简直仍带仙气,这是个被唤作溪鳗的女子,有着极其坚韧顽强的生命力;还有一位叫袁相舟的退休教师,他被请到溪鳗开的专卖鱼丸、鱼松、鱼面的小饭铺,溪鳗请他给饭馆取个名字,并且写成匾额;还出现了一个偏瘫的男子,溪鳗精心地照顾他,小说的叙述方略是半明白半朦胧,朦胧的文字中,读者可以意会到,几十年前那配枪的强悍镇长,一番仕途浮沉,或可说是他得势时捕获了溪鳗,或可说是溪鳗在他沦落时不离不弃;那袁相舟最后写下“鱼非鱼小酒家”匾额还附带题词,溪鳗满意,那瘫子也呜啊呜啊地赞好。此篇在半明半白、暧昧诡异的叙述中,竟概括出了这片大地上的沧桑变化,可以说是写了社会,写了家庭,写了邻里,写了风俗,写了爱情,却也写了情色,溪鳗半人半妖,有很纯的人情美,也有很混沌的人性挣扎,读者莫问主题,却可意会到丰沛意趣。全篇文笔好极了,比如描写矮凳桥和吊脚楼下的溪水:“这时正是暮春三月,溪水饱满坦荡,却像敞怀喂奶、奶水流淌的小母亲,水边滩上的石头,已经晒足了阳光,开始往外放热了;石头缝里的青草,绿得乌油油,箭一般射出来了;黄的紫的粉的花朵,已经把花瓣甩给流水,该结果的要灌浆坐果了;就是说,夏天扑在春天身上了。”“那汪汪溪水漾漾流果晒烫了的石头滩,好像抚摸亲人的热身子。到了吊脚楼下边,再过去一点,进了桥洞,在桥洞那里不老实起来,撒点娇,抱点怨,发点梦呓似的呜噜呜噜……”更妙的是写落难后的前镇长,提个篮子,里面盘着好不容易得来的两尺长的溪鳗,盖上毛巾,懵懵懂懂地就走到了矮凳桥上,“镇长一哆嗦,先像是太阳穴一麻痹,麻痹电一样往下走,两手麻木了,篮子掉在地上,只见盘着的溪鳗,顶着毛巾直立起来,光条条,和人一样高,说时迟那时快,那麻痹也下到腿上了,倒霉镇长一滩泥样瘫在桥头。”这仅仅是在写一个醉汉突发脑溢血吗?那和人一样高的溪鳗究竟是幻觉,还是那尽管他落难仍眷顾他的女子赶来了?他在得势时曾谩骂坚持开饭馆的溪鳗:“来历不明,没爹没娘,是溪滩上抱来的,白生生,光条条,和条鳗鱼一样,身上连块布,连个记号也没有,白生生,光条条,什么好东西……”可见“白生生,光条条”深深地嵌入了他的潜意识,是诅咒,是暗恋,也是瘫痪时渴盼的天仙。林大哥的小说都需要细品,怪味里有乾坤,含混中有细理。
2006年刘心武与夏志清先生欢聚,谈及林斤澜
记得我2006年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讲我个人的研红心得,那年夏志清还很康健,他上午来听,大声插话鼓励,我已很是感动,上午讲完,我趋前致敬,劝他下午就别来听我“胡说”了,他却下午仍来听讲,仍大声插话肯定,晚上小型餐聚,我们言谈甚欢,我就跟他说,真该像他当年把几乎被尘埃掩埋的沈从文等人发掘出来一样,也给林斤澜一个“学术公道”,引起文学史家、评论家和广大读者的最高程度的重视。我把《矮凳桥风情》中的《溪鳗》简略地讲给他听,并且模仿他当年的评价“《金锁记》是中国自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造出这样一个句子:“《溪鳗》是二十世纪下半叶中国伟大的短篇小说。”我没有说是“最伟大”,只说“伟大”。夏先生认真听我诉说,很严肃的表情,最后叹息:“可惜我精力不济,读不了那么多,也弄不来那么多了,不过,你既然真那么认为,倒不妨写点文章。”
林大哥2007年荣膺北京市作家协会“终身成就奖”,2009年4月11日下午,我和从维熙去医院看望他,那时候他刚又一次被抢救过来,坐在轮椅上,我大声呼唤:“林大哥!”他望着我,现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女儿林布谷过去又把他搀扶到病床上躺下,对我们摆手,示意不要进入病房,我和维熙兄就绕到阳台上去,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和维熙离开医院约两小时后,林大哥仙去。
前些天有晚梦见,似乎和林大哥一起,站在簰洲湾,只见一江春水,溶溶漾漾,水波潋滟,美感独特,从容西流。
2020年10月11日 温榆斋
本文配图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