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殉道

©何可

杭州美丽的西子湖畔,西泠桥边,有一座秋瑾墓,墓旁有鉴湖女侠祠。祠中,供奉有李钟岳的神位,上题:“清山阴知县李钟岳之神位”,下书:“李钟岳先生,山东安丘县人,秋案中有德于女侠”。
李钟岳何许人也,竟然供奉于鉴湖女侠祠?
说起来,这有一番故事了。当年,秋瑾赴刑,正是这位李钟岳押送的。为此,他深感内疚,无法自谅,1907年10月29日,他乘家人不备,在寓中悬梁自缢,年仅53岁。秋瑾慷慨就义,赢得了千古芳名;而李钟岳品性高洁,用生命为秋瑾殉道,堪称悲壮,也赢得后人敬重。如今,记住他的人已经不多了。
1855年,李钟岳生于山东安丘县辉渠乡,字崧生,号晴岚。他家境贫寒,自幼苦读,18岁中秀才,39岁中举人,1898年(清光绪二十四年)中进士,从此入仕为官。他的第一个职务是代理浙江衢州府江山县令,1907年(清光绪三十三年)正月,调任山阴县令。
恰在此时,秋瑾也从上海回到家乡浙江山阴县,在光复会领导下的秘密据点大通学堂担任督办,主持校务,筹备革命。李钟岳受戊戌风气影响,思想维新,到任山阴县令后,遍访绅士名流,十分钦佩和仰慕秋瑾的才学,常以秋瑾“驰驱戎马中原梦,破碎山河故国羞”的诗句,教育自己的儿子:“以一女子而能诗,胜汝辈多矣!”
这一年7月6日,徐锡麟在安庆仓促起义,遭到镇压,事情牵涉到秋瑾。浙江巡抚张曾扬立刻急电告知绍兴知府贵福,贵福便命山阴县令李钟岳查抄大通学堂,重点抓捕秋瑾等人。
得知消息,山阴士绅深知李钟岳爱护地方,数十人相聚县署,恳求保全地方。李钟岳告诉大家:“即诸君不来,我亦决不能鲁莽从事。”于是,李钟岳立即赶赴绍兴府署,向贵福陈述“该校并无越轨行动,不可武力摧残,惊动地方;容俟暗中调查,是否确实,再定办法”。
贵福不允,决定次日即展开搜捕行动。李钟岳返回山阴县署,迅速与众位士绅共同商议,一时苦无良策,只得按兵不动,拖延时间,以便秋瑾和该校师生逃离学堂。
7月13日午后,贵福将李钟岳传至府署,再次给李钟岳施加压力,并将浙江巡抚下达的二次催促电令甩给李钟岳。无奈,在贵福的监视下,李钟岳只得会同抚标兵管带率新军300人,前往大通学堂捉拿“乱党”。
怕士兵开枪伤人,李钟岳故意乘轿走在最前面,让清兵跟随其后;进入学堂,又下令士兵不许乱射。得知秋瑾未及离去,他急中生智,密谕差役捕男释女。但秋瑾已女扮男装,和少数学生一起持枪抵抗,最终与另外7位师生同时被捕。
第二天上午,贵福又命李钟岳,赶赴城外秋瑾娘家查抄。至一小楼前,李钟岳问明系秋瑾所居后,便不让人搜查,草草收兵,无果而归。李钟岳这个决定,事后证明,意义重大。1936年,李钟岳之子李江秋任《民国日报》记者,赴杭州与秋瑾之弟秋宗章相见。秋宗章告诉李江秋:“先姊在家,独居一小楼,所有与先烈来往信件,均藏其中。六月初四(农历)大通被查抄时,全家均逃难,故一切未及掩藏。令父李钟岳先生在查抄前,已问明小楼为秋女士所居,故意不令检查,否则必连累多人。”李钟岳此举,等同于救了秋瑾全家,并将波及范围缩减到最小,避免了一场更大的腥风血雨。
审讯秋瑾,李钟岳特地破例,在县衙花厅为秋瑾设座问案,不动刑具。略加审讯,便授之以纸笔,秋瑾挥笔写下“秋风秋雨愁煞人”,为后世广为传诵。整个“审讯”过程持续两小时,形同会客。
贵福探知李钟岳问案情状,怒不可遏。气势汹汹地责问李钟岳:“为何不用刑讯,反而待若上宾?”李钟岳辩称:“均系读书人,且秋瑾又系一女子,证据不足,碍难用刑。”
贵福认定李钟岳袒护革命党人,有意为秋瑾开脱。于是另派心腹去提审秋瑾,以火砖、火铁链等严刑摧残秋瑾,秋瑾忍受巨痛,一言不发,后被提审者伪造口供,强按手印,草草了结审讯程序。随后,便急电浙江巡抚,讨得杀害秋瑾的命令,遂召李钟岳,示之以巡抚手谕。李钟岳争辩道:“供证两无,安能杀人?”
贵福厉声训斥道:“此系抚宪之命,孰敢不遵?今日之事,杀,在君;宥,亦在君。请好自为之,毋令后世诮君为德不卒也。”并命李钟岳于7月15日晨监斩秋瑾。
李钟岳长叹一声,知事已至此,无力回天。
1907年7月15日凌晨三点,绍兴知府下达的行刑时间已不容再缓。李钟岳将秋瑾提至大堂,对秋瑾说:“余位卑言轻,愧无力成全,然死汝非我意,幸谅之也。”说完,这个父母官当场“泪随声堕”,身边的吏役也都“相顾恻然”。
李钟岳征询秋瑾女士,有何要求,秋瑾答:“公祖盛情,我深感戴,今生已矣,愿图报于来世。今日惟求三件事:一,我系一女子,死后万勿剥我衣服;二,请为备棺木一口;三,我欲写家信一封。”钟岳一一应允。凌晨四点,在贵福心腹的监视和催促下,李钟岳被迫解押秋瑾,秋瑾从容步行,赴轩亭口英勇就义,终年31岁。
秋瑾行刑后仅三日,李钟岳即因“庇护女犯罪”被革职,移居杭州。离任之日,绍兴绅民数百人,乘船数十只,送至距城30里的柯桥,仍恋恋不舍。李钟岳慨叹道:“去留何足计,未能保全大局,是所憾耳!”
在杭州寓所,李钟岳整日沉浸在愧疚与自责中,经常自语“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实由我而死”。他对人说:“越中自明季以还,宿儒大师,先后讲学,隐托经义故训,藉严华夷之辩,光复之宜,涵儒于后学者至深。革命说兴,其迎而与合者,大抵皆优秀分子,纵罹法网,犹将宥之于世;至若谳狱不具,本无死法,扼于权要,未由平反,人虽亮我,其如良心责备何!”(别人可以谅解我,但我如何面对自己良心的审判!)
李钟岳独处时,每每注视秋瑾遗墨“秋雨秋风愁煞人”,痛心疾首以致涕下。抑郁痛愤之余,渐萌以身殉道之念。他跃井自杀,被救不死。数日又结绳老树,被夫人发觉。家人防范,不敢远离,但李钟岳死志已决。1907年年10月29日,李钟岳乘家人不备,于居所自缢,时年53岁。距秋谨死难只有百余日,他以自己的死,给秋瑾作了百日之祭。噩耗传开,不论识与不识,咸为太息。
民国成立,真相大白,秋瑾昭雪,李钟岳的神位入祀秋瑾祠。秋、李两家遂成为至交。
李钟岳愧疚于押赴秋瑾上刑场,这份愧疚,让他以身相殉,在风雨如磐暗故园的年代,给后人留下了千古绝唱。我们怀念李钟岳,其实就是怀念他那将“枪口抬高一寸”的愧疚与恻隐之心。
参考资料:
1、《为何今天还有人怀念当年杀害秋瑾的那个小小的县令李钟岳》
2、《山阴县令李钟岳杀害秋瑾,100天后悬梁自尽》
3、《山阴县令李钟岳义殉秋瑾》
4、《秋瑾女士被捕及就义过程中, 县令李钟岳都做过哪些善事与义举?》
5、《秋瑾就义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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