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论“痴”与“真”，晏幾道比他父亲强得太多

引言：关于晏幾道名字中的“幾”

先说一下晏幾道的名字中的“幾”，现代人多写成“几”，因为省事，好写，但我们建议，最好还用“幾”，因为“几”与“幾”在古代汉语中，意义并不相同：

几，《说文解字》称：“踞几也，象形。”简单说，它是个象形字，就是古人席地而坐时供倚靠的器具，也指搁置物件的小桌子。比如茶几，窗明几净都可以用“几”；

幾，《说文解字》称：“微也。殆也。”简单说，它是个会意字，本指细微的迹象，事情的苗头或者危险的预兆，“幾”字下边是个“戍”，指“兵守也”，所以有危险的意思。它意思上略微相当于“機”，比如，幾乎；又可以指机会，时期，比如：明月幾时有；又指数量上甚少，比如：幾个，幾本书等。

总之两个字意思差别很明显，在古汉语中，两个字用途全不相同，不可混用，只是在现代汉语中，才出现了通用的现象。

更何况，晏幾道名字中的“幾”在名字中出现，是专用名词，最好不做写法上的更改。

晏幾道生平简介

晏幾道（1038-1110），字叔原，号小山，抚州临川文港沙河（今属江西省南昌市进贤县）人。

晏幾道是北宋名相晏殊的第七子（还有第八子），晏幾道出生时，晏殊已经47岁，老来惜子，因此，晏幾道得到了父亲格外的宠爱。晏幾道自幼聪颖过人，特别是继承了父亲优良的文学细胞，据说7岁就能写文章，14岁时，晏幾道参加科举考试并且金榜题名，这跟他的父亲晏殊几乎一模一样，似乎也有美好的前程在等着他。

（电视剧《清平乐》中的晏殊）

于是，他每天的生活就是纵情诗酒，斗鸡走马，乐享奢华，他的六位兄长都先后步入仕途，而晏幾道跟他们不同，他18岁前的生活，是逍遥自在的风流公子。

但好景易逝，1055年，晏殊病逝。现实在晏幾道面前露出了他原本狰狞的面目，晏家的生活失去了原有的安定，晏幾道虽然依旧过着诗酒欢宴的生活，但他向上的仕途终究被父亲的政敌们阻塞了。实际上，这很正常，那些原本反对晏殊的人，将所有的报复的匕首投向尚未熟谙世故的晏幾道 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到神宗熙宁七年，也就是1074年，这一年晏幾道37岁，晏幾道的朋友郑侠因进《流民图》反对王安石变法而获罪，政敌们在郑家搜出了晏幾道的一首《与郑介夫》（郑侠字介夫）诗，诗中写着：“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晏幾道很快被冠以讽刺“新政”、反对改革的罪名逮捕下狱。

太平人家，有几家经得起牢狱折腾，虽然最终晏幾道被宋神宗特旨释放，但晏家的家境从此每况愈下，这次“牢狱之灾”对晏幾道是不小的打击，他从此由一个纵情诗酒的公子哥，沦落为潦倒落魄贵族，为了生计，他也不得不找一份正经的营生。

到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晏幾道仍然在颍昌府许田镇监任上摸爬滚打，这是末流小吏，是走进仕途的初阶小官，此时的他已人过中年，仕途指望不大了。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诗词创作上。

到宋哲宗元祐初（1086年），他编辑了自己的词集，由他的好友黄庭坚作序，本已蜚声文坛的他词名更盛。到宋徽宗崇宁初年（1102年），他终于因“更缘事为，积有闻誉”，由乾宁军通判调任开封府推官，你看，就算到了人生暮年，60多岁了，他仍然是底层官员。直到宋徽宗大观四年（1110年），晏几道安然辞世，终其一生，仕途就走到开府府判官这样的级别，与他的父亲相比，仕途可谓极不顺利。

（线装《小山词》书影）

但好在，他有诗词传世，《小山词》流传至今，后人一般认为，他的诗词成就，超过了他的父亲。

晏幾道的性格

“性格决定人生”，就算再受父亲政敌排挤，晏幾道也该有不错的仕途啊，毕竟，他的父亲还有一大批门生故吏啊，稍加提携，他不就功成名就了吗？不，他不这样。我们可以说两件事，看看他的性格：

先说宋哲宗元祐初年，也就是1086年，整个汴京已盛传他的词名，苏轼请黄庭坚代为传信，希望结交，要知道，这时的苏轼已俨然是北宋文坛领袖了，而且苏轼此时在朝中地位不低，何况年龄还比他大一岁，这实际上是折节致意了，但晏幾道闻讯后说：“今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语气倨傲至极，苏轼只好作罢。如果此时与苏轼定交，他的人生暮年估计要好过一些也说不定。

（苏轼像）

再说宋徽宗大观元年，就是1107年，此时蔡京权倾天下，因晏幾道词名甚盛，于是在重九、冬至日节气，蔡京多次派人请晏幾道写词，他倒是写了两首《鹧鸪天》，词中有“九日悲秋不到心，凤城歌管有新音”，“晓日迎长岁岁同，太平箫鼓间歌钟”的句子，只一味歌颂太平，竟没有一句词提及蔡京，难得的拍马屁求升官的机会，他就这样放弃了。

这也没办法，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至真至痴！黄庭坚给《小山词》作序时，曾列出晏幾道的“生平四大痴绝处”，分别是：“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从头到尾，好像是句句是贬低，但其实句句都是点赞，无愧至交，那么，晏幾道跟什么人交心呢？

一首代表作

晏幾道一生的主要成就是词，他的词，公认的代表作是这首《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嗯，对！这是一首怀念歌女小蘋的词作，也就是说，晏幾道的交心对象，是歌女，这跟柳永像，但也有区别，柳永交往的歌女是天涯歌女，是沦落风尘的妓者，但晏幾道交往的歌女，是达官贵人们在自家府内养的歌女，不用细想，这两类歌女，本质上还是有区别的。毕竟晏幾道虽然没落，但毕竟还是贵族，朋友中，府内养有歌女的依然不少。据晏幾道在《小山词·自跋》所记：“沈廉叔，陈君宠家有莲、鸿、蘋、云几个歌女。”晏幾道每填一词就交给她们演唱，晏与陈、沈“持酒听之，为一笑乐”。晏幾道的词也“歌儿酒使，俱流传人间”，晏跟这些歌女结下了不解之缘是情理之中的事。

（微雨，落花）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这是一幅对句，不仅对仗工稳，而且意境浑融，午夜梦回之际，只见楼台已闭户深锁；宿醉方醒，楼台的帘幕兀自静静低垂。我们相信，这里的楼台，正是词人昔日与朋友们诗酒欢宴的场所，只是现下已人去楼空，寂寂无声。他独处一室，触景生情，于是感到格外的孤独，他只好求助于酒，希望一醉入梦可以消解现实的痛苦，可是酒梦会醒，梦醒之后，是加倍的孤独。他的性格使他沉湎于旧时的欢乐，感慨现实的无奈，他不像苏轼会“把酒问青天”并愿祈祷“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是消沉的，他就在这无奈的情绪里不断怀想。

去年春恨却来时。于是，就想到了去年。去年，也是这个时节，也是这种情景，可见，这种无奈的“春恨”是累年叠加而来，沉重而绵长，绝非一朝一夕的情怀。这个去年，加重了“春恨”的份量，使其经时间的积累而深沉。

(词意图）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是这首词里的名句，谭献评价这两句是“名句千古，不能有二。”（《谭评词辨》卷一），但实际上这两句是晏幾道完全照搬前人的，一般认为是五代时翁宏的《宫词》（或者是《春残》），原词是：“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愁向夕，萧飒暮蝉辉。”但我们看，这两句，限于原词水平，并不出彩，但晏幾道“拿来”之后，与全词意境浑融，细细思量就会发现，这是真正的“点铁成金”。

就在去年的残春时节，词人一个人久久地站立庭中，对着纷纷坠地的落花，抬头又见有一双燕子，在蒙蒙细雨里轻盈地飞来飞去，要知道，落花、微雨是极端清丽美好的景色，但词人要表达的却是对时光消逝的神伤，是美好春光不再的黯然，是双燕衬托下一个人的孤单，是寂寞难排的惆怅。

注意，这两句词里的主人，是词人自己，又似乎可以是思念的女子，著名画家徐悲鸿曾有一幅名画，画名就题作“落花人独立”，看着美人侧的两只燕子，可以明确知道，这幅画的内容就是这两句词，如图：

（徐悲鸿《落花人独立》）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记得”两字拉起的是遥远的回忆，小蘋应当就是《小山词·自跋》中所提到的“蘋”，但显然，词人对这个小蘋似乎情有独钟，因为在他的词里，有很多次提到“小蘋”，这首只是其中之一。“初见”当然是两人的初次见面，可“初见”的景象如此记忆犹新，更见词人用情之深，也足见两人是如何在第一次相见之后就“一见钟情”。

（琵琶弦上说相思）

第一次见面时，小蘋穿着“两重心字罗衣”，就是薄薄的罗纱衫子，上面绣着双重的“心”字，宋代女子，衣衫上常有三联“菱”形的图案，形状类似小篆的“心”字，所以，这里叫“两重心字罗衣”。当然，小蘋之美，还在于她少女的羞涩，她的爱慕之意无从倾诉，只好借助琵琶声来传递，所谓弹曲的人含情脉脉，听曲的人沉醉款款，从此，两个人一见倾心，相思难止。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无须多说，词人放下两人交往的细节，无须再说，又回到现实，因为所有的欢会，在此时都变成了相思与回忆，词人借月起兴，当年，明月的朗照之下，小蘋就像一朵彩云一样翩翩而去。今天的明月，就是当日的明月，可是小蘋呢，明月依然在，彩云在何方？“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这个结句很有力，既沉着，又闲雅，余韵悠悠！

宋代杨万里在《诚斋诗话》里说：“晏叔原云：‘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可谓好色而不淫矣。”“好色不淫”这四个字容易让人想到《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晏幾道正是贾宝玉这样的痴情之人，痴而又痴！也是愿意付出真心真情的“真”人。在“痴”与“真”两方面，晏幾道要比他的父亲晏殊强得太多，后面读他的其他词作时，还会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