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怎么过的重要性
作者简介:小川糸(Ogawa Ito),日本作家,旅居德国。作品《蜗牛食堂》曾被改编为电影,原著在日本畅销100万册以上。本书摘自她的最新散文集《岁月的针脚》。
01
星期日怎么过的重要性
直到在柏林开始生活,我才有了星期日的概念。其实,这篇文章就执笔于柏林。
二〇〇八年,我因工作在柏林停留了几天,因此成就了契机。当时,我到柏林至今仍在使用的现代主义住宅群落去取材,看到人们极其自由快乐的生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其中,一名女性骑着自行车滑下长坡的飒爽身姿让我至今记忆犹新。那个瞬间我产生了一种直觉,觉得这座城市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我。从那以后,我就经常造访柏林。仅仅那个瞬间,就给我的人生带来了极大的影响。
在柏林生活时,我认识到了星期日怎么过的重要性。
其实不仅柏林,整个德国甚至欧洲,一到星期日基本上所有店铺都会关门休息。这是首先让我感到惊讶的地方。这里的星期日氛围跟日本的新年差不多,整座城市安静下来,人们都在家中静静休息。这里的星期日,基本上就是跟朋友和家人静静度过的日子。
只要当成每周有一天过年就很好理解了。而日本的星期日,却与之截然相反。
这种星期日的宁静让我倍感舒适。诚然,由于店铺都关了,人们无法出去逛街。可是如果需要逛街,只需周六去即可。生活里多一点计划,就不会感到不便。
每到星期日,爸爸妈妈和孩子都会在家休息。所以每个家庭都能平等地享受家人团聚的时间。这就是根植于此处的精神。星期日关店休息的行为乍一看很不划算,不过从长远来看,这样反而应该更划算。
所以,我每次从柏林回到日本,都会为星期日的过法感到不知所措。人们会出去玩乐,到百货公司购物,然后身心俱疲,顶着劳累的面容迎接星期一和新的一周。如此一来,疲劳更是无法消解。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开到深夜的超市、在星期日依旧开门的百货商店和餐厅,这些确实非常方便。只是,在里面工作的人们和他们的家人,就会失去星期日这个难得的休憩之日。
大家一起回家休息更有效率,也能让一周的时间张弛有度。
所以,我爱上了星期日。我常常翘首以盼下个星期日为何还未到来。
02
星期五下午开始就是周末
一个周末,我来到附近的咖啡厅,发现平时都能连上的无线网络突然连不上了。于是我问店里的人,只见对方笑着指向黑板。上面写着“No Wi-Fi on weekend!”
没错,他们周末故意把无线网络关掉了。
这家店似乎想向客人传达这样的想法:毕竟是难得的周末,大家不要光盯着电脑和手机屏幕,去跟朋友聊聊天,看看天空,吃点好吃的吧。对能够包容这种幽默的柏林,我想投出一张赞成票。
我先是感动了一番,然后惊讶于德国正在举国往这个方向发展。他们做出的行动,就是禁止工作日六点以后和周末的工作邮件。我一直认为将来会走进需要这些举措的时代,没想到德国竟把它写进了法律里,真是令人敬佩。
德国人极为擅长把工作日与周末完全分开。他们在工作日认真工作,到了周末则从工作中彻底抽身。只要在旁边观察,就会发现,到了星期五下午人们就会开始躁动。这里的交通机构会在星期五和星期六晚上彻夜运行,无须担心回家问题,可以大胆享受夜生活的乐趣。到了星期日,所有人都会休养生息,静静度过。
于是我也学着德国人的样子,在脑子里把工作日和周末完全分开。星期一到星期五上午都算工作日,其间专心工作,也就是写作。星期五下午开始就是周末,我会去见见朋友,在外面吃吃饭,愉快地充电。
过上这样的生活后,我渐渐有了自己的规矩。首先,工作日不见人,不做任何预定,只在自己步行可及的范围内行动。然后,我会把商谈和采访放到星期五下午,有时跟责编出去吃吃饭。星期六是私人时间,或是出去看电影,或是跟丈夫外出用餐,或是呼朋唤友一起吃饭。星期日基本在家度过,调节身心,以便轻松愉快地迎接下一周的到来。
自从定下自己的规矩,我的工作变得更顺利了。如果在公司上班,或是忙于带孩子,可能很难只根据自己的情况来行动。不过即便如此,也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制定自己的规矩,比如周末不看工作邮件,那样或许能让生活变得比过去更轻松。一旦勉强为之,过后必然会反弹到自己身上,所以我把尽量不勉强自己当成了人生信条。
03
如何不花钱得到快乐
柏林有一点让人很放松,就是不会遇到“我必须花钱”的强迫观念。住在柏林的人都说,待在这里会让人的物欲渐渐消失。
对柏林人来说,人生的一大主题就是如何不花钱得到快乐。所以那些真正没钱的人和其实挺有钱的人,都会竞相摸索“不花钱得到幸福的生活方式”。
我也一样。来到柏林的瞬间,我就开启了节约模式,整日思索如何不花多余的钱却过得快活。这就像一场游戏,很有意思。柏林的这种幽默,让我感到特别舒心。
这里的人好像习惯于将自己不需要的东西放到家门口,偶尔走在路上就能看到杯子、碟子和家具等随意放在那里。这是暗示“请自由拿取”的互助系统,我一开始还疑惑这东西真的有人拿走吗?结果接下来的两三天,那里的东西会一点点减少,等我回过神来,就什么都不剩了。
我也从路边拿过几次东西。如果在日本,我可能会很在意别人的目光,但是在柏林,只要是能用的东西,人们就会充分利用。当成垃圾扔掉只是处理一件物品的最终手段,而在此之前,人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去使用它。就连自行车也要拆成零件,把能用的重复利用起来。
我见过有人把长靴和手动绞肉机当成花盆来用,某位艺术家还将意式咖啡机的一部分拆下来做成了小小的台灯灯罩。那都是些让人忍俊不禁的绝妙主意,恨不得一拍大腿感叹:原来还能这么用!
待在日本容易陷入一种盲信,觉得只有花钱消费才能获得幸福。所以人们为了赚钱而加班,甚至休息日上班,有时不惜搞坏身体拼命工作。企业也都绞尽脑汁想从消费者口袋里尽量榨出钱来。买新衣服、到热门餐馆吃饭固然快乐,但是我想,日本是否也像柏林一样,存在着不花钱也能获得幸福的方法呢?
从远处打量日本,会发现整个日本就像个巨大的购物中心。在“服务”这个名头之下,什么事都要花钱,钞票不断地从钱包里消失。所以我在日本的时候,希望至少在星期日过一下不花钱的生活。虽然,这也是一项艰难的尝试。
04
那些可有可无的东西
不持有的生活正在受到很多人的关注,而我就是那种想尽量保持空手的人。无论是平时外出,还是走在人生这条漫长的旅途上皆如此。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我会极力不去拥有。
车子,我连驾照都没有。这在其他地方可能做不到,但只要生活在大城市,就不怎么需要用车。因为移动可以靠电车和巴士,赶时间或东西多的时候,可以叫一辆出租车。我居住的小区里有居民都能租用的自行车,因此要用的时候去租即可。没有自行车,也并非过不下去。
我也没有手机。说来惭愧,如果有人递一台手机给我,我是一点儿都不会用。经常一不小心按到奇怪的按键,然后惊慌失措。因为我基本在家工作,只要家里安装了座机便足够。
现在,上至老人下至小孩儿都普及了手机,但是大约三十年前,真的只有一部分特殊职业的人需要用到手机。
我娘家也一样,只有一台古色古香的黑色电话机,而且还放在茶室里。那时的电话连分机都没有,所以不管是朋友打电话还是男友联系,我都要当着全家人的面,压低声音小心挑选措辞。
现在,电话已经能够直接打到要找的人手上,而且在接电话之前就能知道是谁打来的。那个给异性家里拨打电话还会心跳加速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而且,“拨打”这个词本身也正在成为死去的话语。
随着手机的出现,男女之间的关系想必也发生了变化。以前人们谈禁忌之恋,光是事先约定幽会的时间都要花掉好大的工夫。不过现在,只要有手机就能解决。
我很喜欢向田邦子这位作家,在她创作的《宛如阿修罗》中,有这么一个场景深得我心:正在偷情的丈夫试图用公共电话联系情人,不小心拨打了自己家的号码。妻子听到丈夫打错的电话,确信他已经出轨了。可是这个场景需要有公共电话才能成立,如今这个设定本身已经行不通了。多亏手机的普及,可能禁忌之恋也方便了不少。
对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已经不怎么需要公共电话,但对我来说,它还是一样必不可少的东西。不持有的生活真正要过起来,其实也不轻松。
05
优先顺序:住>食>衣
住在柏林,人的物欲会渐渐消失,我时常切身体会到这种感觉,在柏林居住了很长时间的朋友也会这样说。哪怕是仅仅过来旅行几天的人,也会产生这样的感想。
人们绝非没有想要的东西,只能说价值观不一样,或是对消费行为没有什么兴趣。那可能是因为这里的人倾向于用自己的尺度去衡量幸福。
在衣、食、住三件大事中,我最先放下的便是“衣”。走在大街上,人们的着装风格千变万化,几乎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引来奇怪的目光和批判。在这里可以看到上了年纪、头发五颜六色的朋克大妈,也可以看到穿着女装的男性。如果天气热,大人都会打赤脚走路,无须在服装上拘泥于自己的立场,也并不存在这样的固有观念。结果,大家就穿上了自己最喜欢、最舒服的衣服。连我也渐渐受到了影响。
在衣服之后,我越来越不讲究的就是“食”。当然,柏林也有饭菜好吃的餐厅,但我绝对不会产生想经常去那种地方的想法。因为在日本很普通的鱼到了柏林就贵得吃不起,我可能也就放弃了。而且身在柏林,基本不会出现提前好几个月抢预约才能吃上人气餐厅的饭菜这种事情。预约顶多提前一周就够了。
也就是说,如果要排优先顺序,那就是住、食、衣,基本上这就是所有柏林人心中的顺序。对德国人来说,房子、住处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他们都充满热情地将自己生活的地方布置得温馨舒适。德国人的思维就是家里的装潢尽量自己来做,去拜访别人家就会发现,大家都创造了富有自己特色的舒适空间。
与衣、食相比,德国的居住环境格外舒适,房子又高又大。想必,舒适的居住环境是德国人最为重视、最不愿意让步的要素。
因此,前不久我去意大利时,被满大街花枝招展的人吓了一大跳。几年前我从陆路造访法国时,也惊讶地发现仅隔一道国境,同样一道菜在法国这边的味道就明显不一样了。我深刻体会到:相比德国对居住的重视,意大利更重视华服,法国更重视美食。这两个国家都与德国是近邻,然而语言和价值观皆不相同。
06
重要的不仅是经济
我要短暂返回日本一段时间,便在法兰克福机场转乘了日本航空公司的飞机。刚上机,我就问空乘能否把机场买的香肠放进飞机冷藏库里。
空乘说她去问问,不一会儿就顶着明显阴沉的表情回来。
“非常抱歉,由于食品管理问题,我们无法满足您的要求,实在是对不起。”
她边说边频频鞠躬。其实不行就算了,她这样反倒让我很不好意思,没必要这样道歉。然后我想起来了,啊,原来这就是日本。
以前有个朋友告诉我,空乘化妆时会故意把眉毛末端画低。我不知道这是否属实,总之那个朋友说,这样说“对不起”的时候,就容易让脸看起来充满歉意。可能因为飞机上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有时要因为很不合理的事情低头道歉吧。看来这是一份身体负担很重、精神压力也很大的工作。
在德国,人与人的关系更为平等。比如在店铺里,客人绝不是上帝,店员与顾客是平等的关系。反过来说,客人是花钱请店员将商品销售给他的立场。
残疾人士和健全人士在某些意义上也是平等的,人们绝不会因为坐在轮椅上感到促狭,也不会因为对方拄着拐杖便敬而远之。可能因为这样,德国大街上坐轮椅和拄拐杖的人比日本更多。这里的男性和女性也很平等,从理念上说,人和动物也是平等的。人们都认可动物舒适生存的权利。
日本是什么时候出现了“顾客就是上帝”的概念呢?付钱的人被捧上了天,拿钱的人必须像奴仆一样伺候着。本来应该是平等的关系,却变得提供服务的人时刻要担心接到投诉。闹者为王的风潮显然很不对劲。
钱确实很重要,没有钱就没法生活。一些政治家总是大声疾呼经济多么重要,他们或许是对的。可是我认为,重要的不仅是经济。
本文节选自
《岁月的针脚》
作者: 小川系
译者: 吕灵芝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