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届行参菩提散文奖参赛作品】陌上花开缓缓归/韩萍波
这个春天有点妖,妖得让人不知所措。老天爷闹起了情绪,忽冷忽热半雾半雨的,每日晨起瞧着一柜子的花花绿绿,愁死了。
穿乱衣的时节,花也乱开。三月刚上头,梅还傲立枝头,倔强地不肯退场。桃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油菜花倒热热闹闹地开将起来了,在田野,在山坡,裹着一身金黄,睁着一双媚眼,到处勾引人,你只要瞟上一眼,就会忍不住去亲近。
路边的白玉兰像是一夜之间就炸开的,团扇裹雪,边开边落。似杜丽娘和柳梦梅的那场偷情,霓裳半解,裙带飘飞,气喘吁吁,直至堆得一地雪白,借着微醺的月光。啧啧,这情景香艳得让人心动。
最不安分的是杏花,繁枝夜来偷宿,花朵儿娇滴滴地攀在墙头,花是白的,蕊是黄的,屋檐是灰的,若再添几滴晶莹莹的隔夜眼泪。杏花微雨,铁石心肠也生怜,眼里心里早已被占得满满的,这春天哪还有桃李的份?
桃花可以没有春天,但春天不能缺少桃花,因为东风青睐呀。宋李弥逊说“东风着意,先上小桃枝”。若将桃花比作春天的信使,应是恰当不过。它天生就带着某种任务,让喜欢它的人在春天的树底下,做一场旖旎的桃花梦。
桃花梦,世人写得太多了。唐伯虎爱桃花爱得痴狂,他的《桃花庵歌》中说:“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桃花、诗词、情怀,相得益彰,缺一就无味。若配了薛涛的桃花笺,此情深处,红笺无色,这诗词怕是要艳出水来。这个酒盏花枝,一生在女人堆里打滚,桃花在他的眼里犹似美女,日日复一日还看不够。即便不是牡丹的季节,桃花丛中卧,做鬼也风流的。
《红楼梦》中林黛玉写桃花却伤感,"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她将一生的桃花泪尽数给了宝玉,实指望绛珠情缘一线牵,结局还是难逃风刀霜剑严相逼。最让人心疼的是“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花命人命,惺惺相惜,湿了多少春闺女子的枕头。
“要来找我哦,我家就在北村,门口有棵好大好大的桃花树,记得一定要来找我哦!”这是宁采臣和聂小倩前世的约定,这句话让宁采臣做了一辈子的桃花梦,思念太苦,好在结局还是完美的。电影结束时,我只记住了那一幕漫天纷飞的桃花,美得不染一丝尘埃。
桃花是一壶酒,每一个惹上桃花的男人,都会被她灌醉,而且醉得无怨无悔。
历史上有一位和桃花联在一起的女人是萧后,她鲜灵灵地活着,桃花就鲜艳艳地开着,她的一生就是一个桃花盛放的过程。做过六位皇帝的女人,从杨广到李世民,从暴政到贞观,历经几十年,桃花不衰,没有一朵桃花的花期能长过她的。
当桃花沾上政治,女人的桃花就是男人的江山,他们一边蹂躏着,一边前仆后继将这朵桃花染上鲜艳艳的血。
沾了血的桃花是贞烈的,溅血点做桃花扇,比着枝头分外鲜。说的便是明朝那个叫李香君的青楼女子,性子高洁,不惧权贵,爱了便是一生。艳骨铮铮,哪逊男儿?不由人不敬。昆曲,越剧,黄梅戏,世人争相上演。这一地莺莺燕燕,我惟爱王君安的尹派唱腔,一悲三叹,婉转得几乎要把人的骨头都唱酥了。
春天的梨花也是有故事的,有故事的花都是好看的,千树万树梨花开,占得梨蕊三分白,梨花似雪草如烟,皆是好意境,若论故事还得说一说用一树梨花压了海棠的北宋词人张先。
相传张先八十纳妾,写诗自乐“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他的好友苏东坡调侃他,你丫整一老流氓,得了便宜还沾沾自喜,分明是“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故事虽情色,倒让梨花出了名。
樱花是最委屈的,被人硬生生戴了一顶关于民族气节的帽子,像念了一道紧箍咒,看来此生是不得翻身了。论妖艳不输桃花,比风情不逊杏花,在这块土地上,开得再荼蘼也是枉然,一句"日本花“,就把它的美打回了原形。
春天说穿了就是一场花事,花是春天的情人,在情人眼里,怎么开怎么浪都是美的。独独我不喜春天,所有对春天的爱,都在二十年前埋葬在那座开满野花的山上。
也是这样的三月,母亲的灵魂从上海启程,一条小小的乌篷船,摸着夜雾回家。魂兮归处,带来的是永久的殇。任凭春天再妖,桃花再艳,梨花再白,都抵不过老家堂前的那桌羹饭。
每年三月,素菜淡酒,父亲亲自操持。三柱清香,一声呼唤后,他便在旁边默然而坐。看着这个场景,早些年我总忍不住要哭。泪眼朦胧中,恍似看到那条熟悉的山间小路,陌上野花开得正欢,母亲缓缓走着,她一袭淡淡的紫衣,仍如那年离去时的模样。背影瘦削,亦步亦趋,慢慢,慢慢,在我眼前消失不见。
想去看她的愿望愈发强烈。
早春时节,和老弟一家终于成行,埋葬着母亲的山在开发,沿途坑坑洼洼,芦秆刺蓬当道,有一部分山体还裸露着。万物复苏的季节,连山花也无精打采,家园遭此糟蹋,不知住在这里的母亲是否如我愤慨?
墓碑上的红黑字迹早已褪去,唯有石刻的凹痕,一笔一画依然深邃。亚珠,养子,名字是她的一半生平,足见坎坷,可惜至死都没有回归到生她的那个姓氏。
生她的杜氏家族,世代都是风水先生。1951年12月10日,她刚呱呱落地,她的母亲却因难产往生,她悲苦的人生,从一落地就已注定。青春盛龄的父亲怕养活不了这弱小的生命,三天后将她抱给里平蛟一刘姓家庭,善良的刘家阿奶用米汤把她养大,取名养子(刘家养母多年未育),后改为亚珠。
母亲聪慧,只读过三年小学,心算既快且准,连父亲引以为傲的算盘都比不过她,田间地头,缝纫绣花都一一拿得起。父亲家穷,只有几间草屋,又是百无一用的书生,去说亲的时候刻意瞒了年龄,母亲喜欢父亲的敦厚,也不计较。父亲工作在外地,母亲独自撑起了家,靠着种地养猪,将草屋翻瓦房,最后盖起了楼房。
1986年父亲单位转制,他承包的商场开始做电商,一次进彩电时,因轻信他人,导致严重亏损,父母卖了房子,迁居到山上的部队炕道。
许是劳累加精神压力,母亲患上甲亢,又无钱看医生,继而影响心脏。有次宁波的小姨陪她去医院,医生说要立即住院,一听要五千押金,母亲拉了父亲连夜逃了回来,求了些偏方吃着,却不见好转,反而加重。
也是这样春寒料峭的时节,那年山上的野花开得特别晚,父亲和母亲去上海,投奔在那里打桩的表舅。不过短短半月,连一度月圆都没有,就天上人间成永诀。
母亲归来的时候,桃花红,梨花白,热热闹闹开满了整个山坡,我折了几枝桃花,放在母亲跟前。我固执的认为,生与死,不同的只是一个空间。
墓地是杜家外公亲自看的,背靠山,面朝海,四周桃李缤纷。为此他走遍了整座山,边走边喃喃自语,“亚珠啊,你爹我看了一辈子风水,没想到今天来为自己女儿看墓地……”
我跟在后面,无比心酸。
那年开始,我再也无法喜欢这个季节。时光太瘦,二十年也不过弹指之间,父亲一直没有再娶,少了母亲的家是散的,我也兜兜转转孑然一身,看似把自己修炼得刀枪不入,却禁不起他人的一声“阿姆”,多少羡慕,唯心自知。
春天总是和思念连在一起,遇见一朵花开,是缘分。念念不忘,便是情深。春去春来,又一年陌上花开,小路那头,谁在等待缓缓而归的你?
作 者 简 介
韩萍波,笔名“生如夏花”,一只流年光影里狠命求生的蝎子,喜欢布衣,著有若干小说和散文,舟山市小说创委会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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