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杰丨红薯的人道主义
编者按:参加中国作家万里行暨清清卢氏“靖华杯”全国征文大赛作家采风活动时,认识了河南省作家协会的副主席冯杰先生。
在此之前,我对圈内作家或是管作家的官员回避三分,概因为自己是圈外人,人家是圈内人,怕人家不屑和咱玩,咱也不屑于和他们玩。有个管作家的领导曾经把我列入到了“圈内”的名单中,唯恐因为那些官员作家犯了事儿连累到我,就逼着这位管作家的领导声明我非他们同类。
结果是闹得不欢而散!
初,对冯先生也是心有抵触的,没想到和冯先生聊天时,感受和老哥哥谈话聊天般自在,从没有听到他的一声“官腔”,更不会让人心生一丝的拘束。这一切,让我为之折服,认识到过去自己对圈内的作家评议确实是偏颇的。
当我请冯先生为公众号《行参菩提》赐稿时,他一口答应下来,回到郑州没有几天,就通过电子邮箱发来了这篇文章,以及为这篇文章配图的书画作品。
“红薯很好吃,我很爱吃,最好以后每人在粮食中配给一部分红薯。”——毛泽东1958年7月1日《河南日报》
请耐着性子,先去细读以下两段文字:
“我爱红苕,小时候,曾充粮食.明代末,经由吕宋,输入中国.三七零年一转瞬,十多亿担总产额.一季收,可抵半年粮,超黍稷。原产地,南美北.输入者,华侨力.陈振龙,本是福州原籍.挟入藤篮试密航,归来闽海勤耕植.此功勋,当得比神农,人谁识?”
单从文风上看,千万别以为这是一名乡村会计的年终统计报表。我如果说这是一首词,并且叫《满江红》,你一定会大跌眼镜,我再说作者还是位居“鲁郭茅,巴老曹”之二的大作家郭沫若,你就更不会相信.
不信也得信。
晚年郭沫若迈着“南书房行走”的步伐,把玩的大都是此类文艺,哄皇帝玩。这是1963年郭沫若为“纪念红薯传到中国三百七十周年而作”。那一年我还没出生,可见红薯比我大得多,等到我此时去写这一篇红薯文章时,已经43岁了,也该是红薯传到中国403年了。薯到中年啊。
红薯来到中国的经历极为精彩,简直如一出传奇小说,我就听到三种民间版本:
一:有一陈姓华侨,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从菲律宾将薯藤挾入小篮子内,航海七日,地下党怀揣情报一样,秘密潜回福建,开始种植,以后在中国四处传播。
第二个说法:一个人在吕宋岛(也是菲律宾),取薯蔓缠入缆绳中,涂上青泥,避过检查,得以渡海,传到中国。使用瞒天过海之计。以上两个都与菲律宾有关。
第三种版本更是情节跌宕起伏,近似我们北中原民间艺人说的“评书”:话说红薯原产自交趾,就是今天的越南(冯注:交叉的脚趾头,就是红薯的形状),严禁外出中国,违者致以死罪。一个叫林怀兰的中医,遍游交州,因其医治一关将有效,就被推荐去医治国王之女.看好后,国王赏赐熟番薯,林怀兰就要求生番薯,林先生是有心计之士,咔嚓咔嚓咬了几口,就留下半截藏起来,急急告辞,这怀薯之人要归回老家.
过关时,关将盘问,林怀兰便从实告诉,要求其私自放行。关将说:“我受的是君王俸禄,将你放行这是不忠,然而我感谢先生之徳,违背了又是不义。”这真是一团矛盾。自己解不开,他干脆跳到水里死去就解开了。评书最后要的就是这效果。这关将倒像中国易水边那些燕赵慷慨悲歌之士.
林怀兰回来后,遍种于粤,后人纪念他,还建立了薯公庙祭祀,让人感慨的是,他旁边配以那一名关将。民众感恩。“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
我觉得这一则红薯来历写的不是“薯”,是写的“人”以及人道主义,倒是一出话剧题材。 关于红薯这道题也许还有更多解,传到我这里,只记录以上三种答案。以阴谋的形式,造福国家。
红薯来到我的北中原,它不像山药和土豆,山药面庞沧桑,土豆的表情丰富,一个个皱眉或舒展,喜悦或哀伤,相比之下,土豆显得丰富多彩,红薯则是另一种形象,外表倒心平气和,更显出一种乡村的澹定。
我看到徐光启在《农政全书》里,将薯总结为“十三胜”:一亩收薯十担,一也。色白味甘,于诸土种中,特为敻雄绝,二也。益人与薯蓣(冯注:就是山药)同功,三也。遍地传生,剪茎作种,今岁一茎,次年便可种数百亩,四也。枝叶附地,随节作根,风雨不能侵损,五也。可当米谷,凶年不能灾,六也。可充笾实,七也。可以酿酒,八也。干久收藏,屑之旋作饼饵,胜用饧蜜,九也。生熟皆可食,十也。用地少而利多,易于灌溉。十一也。春夏下种,初冬收入,枝叶极盛,草芜不容,其间但须壅土,勿用耘锄,无妨农功,十二也。根在深土,食苗至尽,尚能复生,虫蝗无所奈何,十三也。
他说的这可都是些好词,像是中共组织部对一个党员考评后的肯定,一个党员的档案里若能填上这样的评价,那简直是十全十美了。要麽是圣人,要么是假的。但红薯就能,且做得货真价实,不是“十三不靠”。红薯皮比党员皮红,红薯内比党员内实。
红薯对我们北中原人而言,更是功德无比,那是生命里的地粮。当年河南政府那些投机的官员为了讨好领袖,大刮“共产主义浮夸风”,饿殍载道,是一块块小小的红薯,养活了北中原人.让我感恩红薯。
红薯作生活里的主粮,梗、秧、叶子都可食用,红薯一般生吃,煮吃,蒸吃,还晒成红薯干,下在锅里,或磨成红薯面,做饸饠面、窝头。姥姥还用红薯叶蒸菜馍,叫“揣”菜馍。
乡下人在形容人比喻人时,有个俗语——“红薯屁还没放尽,就想装城里人”,是调侃那些忘本之士,可见红薯有“气贯长虹”的作用。现在城里人却偏偏要装“乡下人”。
天下之雅是不同的,若天下之俗,到骨子里则都是一样。
我家曾在黄河大堤下一个叫孟岗的小镇居住近二十年,每到冬天,从黄河边的乡村都要送来上千斤的红薯要当口粮。寒冬,有时我正在夜半睡觉,会被窗外冬夜里滴落下来的“晃啷晃啷”马铃铛声惊醒,那铃声敲打着寒霜,像黑暗里碎碎的亮光。还有马匹不时打出的喷嚏声,那是从乡村拉来一大马车红薯。
我起来拿手电筒一照,马鼻上一层白霜。
红薯一下子吃不完,父亲就在院里挖个地窖,让它们在里面过冬。母亲晴天就开始切成红薯片,挂了满满一院子。余下的红薯兑换成粉条。
后来别人都说红薯如何好吃,我父亲就第一个反对,他当年吃红薯就“吃伤”过,他说,看到红薯就烧心,反胃,冒酸水。现在我想起,那是艰辛生活给他留下的痕记。
父亲曾得过胃溃疡病,这可能与当年以食红薯为主粮有关。父亲服了好多年药,记得有一种叫甲氰咪呱的药,止酸。
童年的一天, 我到镇上“人民公社”去参观,看到展览室桌子上站着一个庞然大物,竟是一块大红薯,牌子上标有“90斤”。乡村农技师介绍经验说,刚开始时长几个秧,最后把几个秧柠到一起合成一棵,再拼命上粪。
下面牌子上有文字,说这是“革命的果实”,一年去弄这一个“成果”,包含执着,钻研,略带有展示自我价值的心机。
据说所谓气质都是童年形成的,我除了没有书卷气、金石气、英雄气、名士气这类好气息之外,一生贯穿着红薯气,也许气到永远。
我第一次在西藏,因为高原反应,饮食不适,在拉萨街头正头昏脑胀,忽然,闻到一丝烤红薯香,顿时豁然开朗,就像一条细细小绳子牵着我,便寻着那香气找去,拐了几个弯,终于见到一个烤红薯的铁皮炉子,立一个红薯脸膛般的汉子,急急秤了两块。边吃边与那摊主聊,他是南阳人。
汉子说,河南的红薯是天下最好的。
说这话时背后就是布达拉宫,红白相间。他说话时一点也不胆怯。
吃了红薯,高原反应轻些,立刻妙若仙丹。
对红薯,童年是充满珍惜的,有一次我在深圳一家宾馆吃早点,对面坐的一个外国女人让我大开眼界,她是如此食薯的:她先用筷子上下左右分开,只吃中间的部分。这时露出我的井底之蛙面目,她这种方式我小时候可是不敢做的,我吃时连红薯皮剥厚扔掉,姥爷都是不允许的。
红薯贯穿到现代,已让人们熟视无睹,平常得不会都去心存感念了,红薯才一个个睁着红红的眼睛,那是在忧伤地注视着原本属于它的苍茫大地。四百年前,它曾是一方异族,融入另一片新颖丰厚的土地,四百年后,它竟成为主人,大地的主人。
附一:我母亲炸红薯糕的方法
先将红薯洗净,煮熟后与黏面揉在一起,盘成条状,压平,切成方块,再粘上芝麻,放在油锅里,用文火炸,捞出来后晾凉就可食用,是童年时走亲戚的用品。
母亲又把这些红薯糕称作“三刀”。我问:为什么叫三刀?母亲说:就是用刀在糕上轻轻切三下。
附二:这首诗是我写,和郭沫若先生不一样。不见得比他好,也不见得比他差,两者无可比性
红薯物语(诗)
拥有自己的气质 谦卑 质朴
它穿着红衣服
接近土地和雨 抵达农业这一词汇中心
感激热爱 或者遗弃抱怨
红薯用口语和方言在地下流动
那些大海的信息渗透纤细根梢
成为大地的毛细血管
用自己的手势触动
表达未知的另一个世界
每年秋霜涌来 沉埃落定
红薯一张张平静的面庞
是童年时自父亲的马车上所看到
映着干枯的寒霜 冻红或带着羞涩
红薯一颗颗无序地走下马车
挤满我家空旷的院子
有几颗红薯没有跟上来 在路上落伍掉队
像北中原乡村那些早早退学的孩子
作 者 简 介
冯杰,诗人,散文作家,文人画家。河南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出版有诗集《冯杰诗选》《在西瓜里跳舞》散文集《丈量黑夜的方式》《一个人的私家菜》《田园书》《捻字为香》<泥花散帖>《猪身上的一条公路》《马厩的午夜》《说食画》《九片之瓦》书画集《野狐禅》等。获过台湾<联合报>散文奖、<中国时报>散文奖、梁实秋散文奖、台北文学奖等文学奖项。散文作品入选全国高考语文试卷。绘画作品入选多家展出,先后被港,澳,台多家机构,人士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