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无定相,气慨成章”——浅谈钱文观《黔北山居》的装饰风

作者:吴国亭

  林木森森的黔北大山,巉岩峭壁下,有几户稀落的人家,家门口站着几个天真稚拙的娃子,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假如地质勘测队路过,或是医疗队来这巡诊,你看吧,在这些娃子眼中要不成了“天外来客”才怪呢!因为这里太闭塞、太单调了,看陌生面孔、举止、衣着和工具样样都很新奇,大概赛过我们城里人看演戏、看球赛,是一种精神满足吧!遗憾的是,此刻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只是四处望呆。反过来,倒是我们赏画人看娃子们的“戏”了——画中有了人,画中就有了烟火气,就有了生命的跃动,大山就不会死寂一片。

  描写这样的景色,画家有自己的审美视角,他不着眼自然形态的错综繁复之美,象本书里的《山野》、《野壑》那样,而注力概括其规律之美,强调造型平面装饰意趣。色彩、线条、形体均作了规律化的组织,繁枝密叶的树木全都经过了剪枝梳理,树冠概括为弧形,四周以浓衬淡,以远托近,用以表现前后重迭关系,亦有侧光之感。复干双勾,波折挺劲,俯仰盘曲,生动多姿。松针短线密攒,聚成辐射状,苍翠华茂。

  单株树干和树叶自身也用黑白相衬法,白色的枝干粗粗细细、弯弯曲曲,象脉管流布全画,似跃动着大自然蓬勃的生命。树叶既不是双勾夹叶,也不是没骨点叶,而是牛毛样细而密的点,千笔万笔形成均匀的灰色调子,再用淡墨复罩,衬出裸露在外的白色枝干。后山崖壁既不用长披麻,也不用马牙,而以皱纸特技出之,机趣天成,与树丛凑泊颇为得体,没有生硬之感。画境虽繁密,但整个色调灰黑夹白,虽满而不窒,虽实而不塞。当然如果再多几处黑块面,藉以丰富层次,加强对比,可能画面也许更精神些。

  这幅富有浓郁装饰之风的作品,与一般常见手法两样,引起我对山水画的有关传统程式的一点思考。

  众所周知,我们山水画有许多表现程式,如画山法,画水法,画石法,画树法,画云法,乃至各种点苔法等,那些程式,是符号化、规律化、装饰化了的山水画元素,它们是构成一幅完整作品的基本单位,如同砖瓦之于楼房。

  说穿了,一幅作品最后是靠了那些程式的元素巧妙地堆砌或拼凑而成,可以说,局部是死程式,整体是活理法,微观装饰化,宏观自由化。如果不用旧程式作元素,或变换基本单位装饰手法,那么整幅作品必将体貌新异,别具一格。我认为《黔北山居》就是一例。它未对物象作自然主义的描摹,又不用旧程式去堆砌,而以异样的规律化手法组织画面,面目新鲜,境界别开,这大概可称之为另一种“似与不似之间”的途径了。

  显然,在这里画家只为摄取造化神韵,表现深山老林中流溢着的朝气,传达主观感受,而不是如实录象,当然也就不需要,也不必要那么忠实于自然景物了。

  在此画前,仿佛石涛大师似对我言:“噫,法无定相,气概成章耳”!

1994年7月第1版

编著:吴国亭

吴国亭画作赏析

编后缀语

日本美术评论家吉村贞司先生对中国当前绘画状况发议论道我感到遗憾,中国绘画已经把曾经睥睨世界的伟大的地方丢掉了,每当我回首中国绘画光辉的过去时,就为今日的贫乏而叹息。”

又说,“我希望至少不要把过去的伟大作品全部都当成过时的东西丢掉,好好地研究研究,好好地看一看,再在这个基础上发现美的道路,走上新的旅程。”(《宇宙的精神自然的生命》)好心的批评,偏颇的意见和恳切的期望,都搅在一起了,其本意是希望我们在尊重民族文化传统的基础上贯彻古为今用推陈出新的精神。每当我翻到笔记本上的这段话时,真是百感交集,不知该从何说起是好。

是的,眼下有一批“美术家”,他们有的只学了十年八年画,有的甚至只学了两三年画,手头既未掌握笔墨功夫,胸中又无文墨积累,可极能经营、颇善公关,常常活跃于电视银屏上,应酬于豪华的酒宴上,作品刊印在自费的画集里,张挂在大宾馆的小卖部中,其至挂着“中国著名画家”的头衔奔走于海内外,把个画坛搞得有声有色,十分热闹,像卖假药的江湖郎中那样滥造又丑又怪的东西四处兜售。对此,许多正派的画家们是不屑一顾的,指出他们的怪画背后所隐藏的实质是:

一些有点成就的画家在具象上创作不出新意来,画点怪画来掩盖他的窘迫相;而那些技术本不高明,出不起风头,画点怪画,可以吸引一部分人的注意,如果怪得新奇的话,还可一鸣惊人。

鲁迅曾说一怪即便胡来。”胡来正是藏拙的好办法。但是,与此同时,中国当今尚有不少耐得寂寞,认真做学问的画家,他们人品端悫,谦虚谨慎,并且甘于淡泊'不随时俗浮沉,默默地探索着比前人更深更广的艺术道路,他们是我们民族文化的主流,画界的精英,精神文明的中坚。我想,吉村先生可能看到的只是中国画界鱼目混珠、瓦釜雷鸣的前者而忽视了后者所发出的感喟吧!

有感于此,我一直就想编著一本能够真实全面反映当代中国山水画水平的画集,顺便写点宣传文字,阐明自己的观点,让人们真正摸到现今山水画创作的脉膊,于端正画风、于学术研究作点实事,在画界哪怕起点微小的作用也好。

然而古人说,“评画大难,苟非巨鉴,必不允当。”(清·范玑)我非巨鉴,怎能胜任?孟子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我又怎敢在人们面前老三老四指手划脚?但心中确实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涌动,加之全国各地广大习画者的普遍要求和出版社的一再催促,在主客观的迫使下,不避才疏学浅之短,以一名讲解员的身份和口气说话,不摆居高临下的架子对待作者和读者,总该是可以的吧!于是丢下画笔,干起这吃力的“爬格子”的营生来,时辍时写,前后花了两年多时间。

书中入选的篇什自然反映了编著者的观点和对作品的理解,这些作品不能说张张都无懈可击,不过,总体上看都相当严肃,较为完整,多能在传统的基础上有所创新,反映生活有一定的思想内容,有特定的意趣,画面的组织和笔墨也经得起推敲,至少没有把民族传统“当成过时的东西丢掉”。

我在选画时主要把握艺术质量,而不计作者社会地位高低,知名度大小,润格多少,年龄长幼等画外因素。我尊重学术权威,但也不怠慢无名画家。这一点,在目录的编排上读者亦可看得出来,前后次序无轻重高下之分,主要考虑题材和风格的变化,使全书取得统盘平衡。

还要说清楚的是,一幅优秀的作品应该在各个方面都是站得住的,无论从选材、立意、布局、笔墨、色彩或者从气韵、格调等各个角度去分析都有可取之处,但要对八十余幅作品泛泛而谈,定然象报流水账一样乏味,谁还有兴致逐幅细读下去呢?

“大观园”里的姑娘个个标致,但美得不一样,各有各的相貌,各有各的风韵,我力图用自己有限的知识在这许多画幅上,象中求理,形中取法,通过逆向思维,依循画家足迹既寻觅它们共同的东西,更着重它们自身的特点予以解说。

关于作品的分析,歌德曾说过广题材人人看得见,内容只有费过一番力的人可以寻到,而形式对大多数人则是个秘密。”绘画艺术美更多的则是形式美,解说的重点侧重于艺术形式规律的揭示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囿于编著者的见识,除入选作品之外,各地定然有许多我不知道的高手和精作被遗漏,有些是约了稿而无条件提供幻灯片的,有些是约稿限于篇幅怕增加读者负担而精减了的。

书稿付梓时,遗珠之憾与割爱之痛交并于心,实出无奈,敬请有关同仁海涵;同时由于编著者学力不逮,对作品开掘得不深不透,或许难免还有谬误之处,也希作者和读者指教。

吴国亭 1992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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