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衡风岐：黄 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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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风岐

衡风岐，网名野风。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在《中国作家》《阳光》《农家女》《妫川》等纸张纯文学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多篇。大型戏曲剧本《杏花庄纪事》曾获驻马店市优秀编剧奖。

黄  羊   

河南  衡风岐

一九五八年，我父亲二十岁。上头下了文件，要求部分社员移民，父亲想也没想，第一个举手报了名。奶奶上些年纪，又有点哮喘，天一冷，喉咙眼里就“咝咝”作响，听说是往北去，心里不大好受，便坐在门槛上发呆。那时候我爷爷已经下世，父亲揣一迭麦秸纸，悄悄来到南岗，跪在坟前，化了纸，磕了几个响头，算是辞别。

动员会上说是往河北，可是火车一扭又向西北而去，一直到了甘肃。父亲搀扶着小脚的奶奶落户到山丹县。从地图上看，甘肃形同老梨木弹花锤，两头粗大，中间细小，山丹正处在那修狭地方。祁连山高远莫测。春天，山脚那儿开始花团锦簇，白杨树的叶子又圆又大，而到了山坡处，树们草们只略略有些绿意，再往上去，半点春色也没有，树木还是光秃秃的枝桠，看不见一根草芽。这景况让人想起太阳的影子，有时候天上起了块乌黑的云，半遮半掩，大地便会掠过一片暗灰色，像切换着的电影镜头那样。夏天，山尖上也有落雪，白蒙蒙，酥溶溶，飘飘逸逸，但转眼也就消化了。

居住半坡的人家，每见下边的人来，必说，上来啦？反之，住在下边的见了上边的人，也必问，下来啦？一个“啦”字，带着惊叹，又裹挟着亲热，一百年没见过面似的。

父亲被分配到养马场放羊。祁连山下，有的是草原，辽阔得无边无际。放羊都是两个人，前面走着牧羊犬，后面跟着狼群。狼一接近，牧羊犬调屁股追上去，狼回头便跑，拖着棒槌尾巴。牧羊犬也不敢穷追，表面上只是做做样子，尽尽职责，也仗了人的势。若是追深了，脱离了磁场，怕不是好事。这时，狼也不再飞逃，叽叽咕咕扭过头来，把后腿朝前一屈坐下，瞪着两只火眼，扎着随时准备再次攻城掠地的架子。父亲初见狼，很害怕，老牧羊人说，没事，狗怕摸（弯腰拿砖石）狼怕挫（挫其锐气），只要长精神，那玩意一般不惹麻烦。

最好看的是野黄羊，成群结队。黄羊跑起来威风凛凛，看不见蹄腿，在人跟前一闪，就那么快。快过年了，山丹县组织了围羊队，围捕黄羊。这是草原上最壮观的猎杀场面。成千上万的人套着圈子从方圆百里之外开始向内挤压，要经过几天几夜方能收网。黄羊们一点一点向后退，退到最后，方晓得无路可逃。这时，围捕的人变成了二层。各路的黄羊被撵得一疙瘩一疙瘩地冲撞在一起，数也数不过来。继续压缩，围捕的人变成了三层，人人手里都握着坚实的短棒。黄羊扎着堆，昂着头，惊恐万状。对峙了一会儿，数匹军骑冲进圈心，开始了轰赶扫踢。黄羊们施展不开绝技，纷纷倒在铁蹄下。在这惊心动魄的一刹那间，剩余的黄羊四下乱窜。黄羊飞奔全靠四只细腿，围捕的人举棒“啪”地敲上去，一敲一个准，一敲一个准。羊腿断了，趴在雪原上哀鸣。马嘶人叫，动地惊天。这中间很少有逃出去的。三层围者，一个紧挨一个，个个手举木棒，杀气腾腾又身手不凡，别说黄羊，就是黄大仙，恐怕也插翅难逃。敲踢死的黄羊经寒风一吹，很快冻得通硬。然后，聚堆分配，拉回去吃掉。

父亲回忆说，这样大的行动，哪一次也得敲死上万只，那年月，草原上怎么这么多黄羊！父亲也参加过围捕队。上头给发件羔毛大皮袄，带些干粮，就上路了，当然也带着梢棒。围捕不分昼夜，人晚上都卧在雪窝里，裹紧皮袄，蒙了头脸，皮袄不透风，冻不着人。

最壮烈的时刻，一头黄羊迎面跑来。父亲年轻气盛，攒足了手劲，把短棒举过了头顶。不料父亲还没敲过去，那只黄羊竟扑嗵跪在了父亲面前。父亲低头瞅见黄羊浑身发抖，小尾巴簌簌摇摆。这只黄羊的两只眼睛异常清亮，清亮得能照见父亲的身手。父亲没见过如此美丽的眼睛，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皮毛。父亲倏忽想起了什么，手便软下来。父亲放过了这只黄羊，赶头去敲别的。这黄羊趴在地下，别人还以为是父亲敲过的，也没谁上去补打，“忽啦啦”地就跑过去了。

我出生以后，俩眼越长越大。这时候父亲和我奶奶早从山丹县回到了原藉。父亲的归乡与我大姑有关，我大姑因为出嫁早没有移民，她离不了我奶奶，就搭车几千里来到甘肃，非逼着让我父亲回乡不可。几十年以后，父亲还抱怨我大姑，说：“要不是这样，我肯定比现在强，在山丹我已是正式职工……”现在，父亲瞪着我们兄弟三个说，你们谁也当不了农民。

不过，父亲回乡后进了宣传队，还当上了团长。说话间就是七十年代。排练样板戏，父亲老带着我，我大约只有七八岁。几个年轻女演员逗我玩，用细白柔软的手指头点着我的额头嘻嘻笑：“看看，看看，这小家伙，俩眼多水灵!”

父亲听了很快乐，回家后会躺在床上再唱一段子戏文。父亲唱着，脸色极其丰富，光彩夺目，也许他又看到了草原。祁连山巍峨绵长，白云朵子在草原上空翻卷。茫野盎然，骏马奔腾。一只黄羊，照着太阳，吹着轻风，细小的蹄子没在浅草繁花里。黄羊的眼睛䀹了䀹，看过来，一直看到父亲的脸上去，那么亲切，那么水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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