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往事(下)
不知不觉间,太阳到了西山头。一抹斜阳映照之下,之前热热闹闹的大街竟平添了几分萧索。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任大人在粤主政的五年,的确是顺风顺水的五年。不过,世事从来不易,若你觉得容易,那一定是有人在替你承担着不易。”
老者一边说着,一边嘴角竟有一丝苦笑。
“太宗皇帝主政的十年,是本朝开国迄今最开放的时期,也是本朝与米国关系最紧密的时期。你们可知,当时的京师大学堂的学生们,各个都在宿舍床头挂一副米国地图,以有朝一日抵达大洋彼岸为人生理想。”
说道这,上官文华似乎感觉到老者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他一下,但一刹那间,却又难以捉摸。
“永乐九年,由于革新带来的巨大冲击,全国各地开始纷纷发生骚动。特别是京师的一场骚乱,东宫声望收到重创。东宫由于处置不力,受到一干开国元老们的指责。其中最先发难的竟来自当年东宫亲手翻案平反的伯亲王,也就是后来叱咤风云的平夕王的父亲。”
“永乐十年,迫于巨大的压力,太宗皇帝不得已废掉东宫,立赵相国为东宫,监国主政。同时,以铁帽子王为代表的元老们又力推年轻的李相国上位。这一安排极大的打乱了太宗皇帝的部署,也为两年后的巨变埋下祸根。”
老者一声长叹道。
“唉,两年之后,也就是永乐十二年的那场巨变,差点将太宗皇帝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个人名声是小,一旦太宗皇帝失势,十年革新的成果就将付之东流,国将万劫不复矣。”
“永乐九年的骚乱被暂时平复后,并未彻底根除祸患,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中。十二年,北方的俄国内外交困,戈帝命悬一线;东欧友邦各国民愤四起,政权更迭。”
“当时,京师云集的书生民众数以十万计,形势千钧一发。他们一开始以纪念4月间逝世的前东宫为由聚集,后来在国内十几年革新积累的矛盾的催化下,开始强硬提出政治诉求,遂一发不可收。”
“这场风波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要说这漩涡中最为身世浮沉的,除了被罢的东宫,当属新立的高宗皇帝。”
“永乐十二年,高宗皇帝任两江总督。高宗皇帝博学多才,不但精通多国语言,而且略晓琴棋书画,是官场中难得的真性情之人。当时他已年逾花甲,早就萌生退意,可这一场变故,硬是把他推上前台。”
“高宗皇帝是极聪慧之人,多少封疆大吏贪图更进一步命丧在这京城,他岂能不知。因此,在被京师大人物们钦点后,他力辞这东宫之位。然而身世浮沉,历史行程浩浩荡荡,岂是个人能左右。最终,他在吟诵了林文忠公的两句诗以慰己后,只能战战兢兢赴京上任。”
“就像红武末年蔺大将军外逃命陨,太祖皇帝圣威收到重创一样,永乐十二年的动乱,迫使太宗皇帝亲手废掉自立的东宫,其中滋味,或似诸葛孔明的‘挥泪斩马谡’吧。”
“任何时候,有人改革,就有人反改革。这场动乱使太宗皇帝的声望受到重创,也就在这一年的年末,太宗皇帝退位,高宗继位,改元正德。反对改革的一派声势渐隆,南粤一带如火如荼的革新浪潮也一时俱停顿。”
“当时京城在一线主政的是高宗和李相国二人。后者本就是铁帽子王等一干元勋老臣推上位的‘根红苗正’兆家人;而高宗皇帝从沪上入京,毫无根基,身前两任东宫被罢,战战兢兢,身世浮沉,只能随风飘摇,眼看太宗皇帝声望受重创,只能暂时依靠相国一派,明哲保身。”
“正德四年是五年一度京察大计,从内阁到六部都会吐故纳新,有时候也会借此机会册立东宫,因此也被民间戏称为‘华山论剑’。这一年年初,经历了几年的波折停顿,已经退位近四年的太宗皇帝绕过京师礼部,直接传旨南方各省督抚,启程南巡。”
老者低头抿了一口水,略显激动的说道:
“正德四年的南巡,是太宗皇帝跌宕起伏一生最光辉华丽的收尾篇章,也直接改变了本朝未来几十年十几亿人的命运。”
“腊月十三,皇驾从京城南下,沿途不停。十四日中午圣驾抵达武昌。湖广总督关大人,湖北巡抚郭大人,湖北按察使署武昌知府钱大人三人在驿馆迎接。太宗皇帝下车与三人一边踱步一边谈话。半小时后,皇驾继续南下。”
“三人知道刚才的谈话兹事体大,送走圣驾后,立刻回到武昌驿馆官舍。三人共同回忆,并由钱大人做笔录,将太宗皇帝的谈话整理成四条。整理罢,三人把这四条内容细细一品味,不禁一身冷汗。大家心照不宣的点点头——太宗皇帝终于要出手了。”
“十四日傍晚,皇驾抵达潭州。湖南巡抚熊大人在驿馆迎接,太宗皇帝与其谈话十余分钟后继续南下。”
“十五日,皇驾到鹏州。两广总督谢大人、广州提督朱将军、广东按察使署鹏州知府李大人等一干两广官员于站台迎接。”
“在巡视途中,有这样一个小插曲,可谓意味深长。巡视间隙,太宗皇帝在草坪上站立稍作休息,随行的刘太尉乘着这个空隙,带着统领两广兵马的广州提督朱将军到太宗皇帝面前,介绍道,‘这是广州提督朱盾法’。”
“朱将军立刻立正行军礼。刘太尉继续道,‘44年前的徐蚌之战,他是您麾下一个校尉’。太宗皇帝问朱,‘那时你多大?’朱将军立正答道,‘21岁’。”
“世人皆知,40多年前的徐蚌之战是本朝立国的关键一役。当时还是招讨大将军的太宗皇帝,奉旨统六十万大军与前朝余孽决战。40余年,弹指一挥间。或许是见到曾经的老下属高兴,亦或许是感慨时光飞逝,太宗皇帝脱口而出:‘那时你还是个娃子哩’。”
“在鹏州期间,太宗皇帝一边和民众亲密接触,一边指点江山,解答各位封疆大吏对于革新的困惑。太宗皇帝有个小习惯,每当他讲到重点强调的点时,右手的食指总会凌空虚点一下。”
“返程北上途中,太宗皇帝经过江西、沪州、江宁等地。每到一处,各省督抚军门无不恭列左右。当时太宗皇帝已经八十八岁高龄,而且身无一官半职,可是振臂一呼,仍然是天下云集响应。”
老者感慨道:
“权力这东西,绝不是一纸任命或者几个头衔能给你的。有的人似一介平民垂钓于江湖之远,却仍可以左右天下大势。真正的权力,是不需要任何头衔来装饰的。可惜很多人、甚至很多封疆大吏都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以为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了一堆内阁大学士、太子太保、总督、巡抚的头衔,就是有了莫大的权力,谬之千里也。”
“太宗皇帝此次南巡,实际上是为正德四年的京察大计做准备。高宗和李相国认清形势便罢,要是执迷不悟,恐怕就要步前任后尘了。”
“高宗是何等聪慧之人,此前在摇摆之中是因为认不清形势。通过太宗皇帝的此次南巡,天下大势掌控在谁手中已是秃子头上的虱子。高宗当即策马挥鞭,走上了革新的道路。年末的京察大计,太宗安排刘太尉和朱相入阁,一文一武辅佐高宗。革新大业在经历了几年的波折之后,终于重回正轨。”
老者感慨罢,继续说道:
“我朝有‘逢八必有大事’的传统。掐指算之,永乐革新至今,已有四十年矣。今日之风云变幻、波谲云诡,不亚于当年。”
“去年京师的震动,大家想必都有耳闻。圣上这一招‘缓兵之计’可谓妙不可言。”
“建元五年,渝州总督耶律正才被罢,上官大人看似已是稳坐钓鱼台。在角逐东宫的道路上上官大人资历品级在贵州巡抚岑大人之上,无论如何,岑大人想后来居上都是难的。然而,圣上这一招缓棋,彻底改变了形势。圣上缓这五年,不仅仅是为自己,也是在为岑大人争取时间。”
“本次京察大计,上官大人看似高升京城,但毕竟从一品的品级未变。而岑大人从贵州巡抚任上转任渝州总督,并挂以太子太保衔,级别上已与上官大人平齐。假以时日,在东宫大位角逐的路上也必在上官大人之前。可惜文帝十年栽培,最终还是付之东流。”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我等草民,只求安得广厦千万间,有一栖身之所足矣。”
眼看天色已完,夕阳染红半边天空。老者一声说罢,也不待众人回味完毕,便转身即去。他身形缥缈,一瞬间竟已在五六米之外。
上官文华立刻上前一步,朝老者喊道:“上官大人此次入京,前途如何?”
老者头也不回,一边走一边背身说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百尺竿头,不可更进一步,切记,切记……”
上官文华欲再问时,定睛细看,已不见老者身影,只剩“切记”二字,余音绕梁,在心头久久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