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坊‖姜贻斌：昌哥（短篇小说）
【编辑絮语】“名家坊”是《毛白菜》微刊的一个特设栏目。每次我们将隆重邀请一位名家出场。或推出其最新力作，或介绍其成功经历，相信总会让您大快朵颐。本期出场的是作家姜贻斌。
昌哥很瘦小，手脚像四根柴棍子，眼珠子奇大，可怜的样子。
晓得他是个孤儿，会更觉得可怜。
昌哥倒是没有这个感觉。无人管他，想怎样就怎样，落得个自在。你说，哪个有他自在？不说别人，连队长都不自在。要么呢，大队或公社开会。要么呢，被婆娘一餐恶骂。所以说，在村里大概只有我跟昌哥自在些。我是单独来插队的，父母在县城。我刚下来，昌哥就粘上了我，好像我是他的苦命兄弟。
昌哥十五岁，小我两岁。村人不论老少都叫昌哥，我也叫昌哥。却不明白为什么要叫他昌哥？我问村人，村人说，这不奇怪，从小就是这么叫的么。我问昌哥，昌哥说，哦，这个问题，那要等我到坟墓里问问我爷娘。
一听，昌哥天生具有幽默感。
应当说，昌哥吃十五岁的饭，能够挣工分了。人家比他小几岁的，都已经出工了。或帮屋里扯猪草扯鱼草，或在队里扯秧插秧喂牛。昌哥却从不出工，天生的自由人。娘卖肠子的，又不担心没有饭吃。昌哥的爷娘去世很早，他从小吃的是百家饭，穿的是百家衣。当然，吃饭是每户轮流来的。到你屋里吃早饭，去他屋里吃午饭，奔我屋里吃夜饭，昌哥从来不会弄错。人家吃肉呢，他吃肉。人家喝稀饭呢，他喝稀饭。总之，这要看他的运气。每餐吃罢饭，嘴巴一抹，屁股一拍，走人，连个谢谢都没有。所以，我很羡慕他。我如果也像他一样，那真是祖坟开坼冒烟了。当然，如果我父母不在世上了，我还是不愿意吃百家饭。吃百家饭，脸皮子要厚，若脸皮子薄，是吃不了百家饭的，凭什么要村人养着你呢？我很想拿着尺子去量昌哥的脸皮子，又怕他堵气。话说回来，昌哥人很好，看我瘦得像根菜秧子，居然怂恿我跟着他去吃百家饭。我说我哪里敢，我蛮怕的嘞。昌哥胸脯一拍，怕什么卵？你跟着我。我摇摇头，还是没有答应。昌哥说，那你饿肚子，不要怪我嘞。
当时，我餐餐吃不饱。所以，也没有什么力气，工分也拿得很低，比妇女的工分还少一分，五分。加上病多，不是感冒，就是脑壳痛，腰子痛，脚痛，手痛，实属病壳壳一个。我十分无奈，所以，出工不多。我有时孤独地躺在床上，昌哥就来陪着我，嘲笑说，哎呀，老姜，你哪天会饿死的嘞。哎，你饿死了，我去给你爷娘做崽，好吗？我说，昌哥，你不要乱讲，你这是在咒骂我。昌哥说，你爷娘在走麦城，两个泥菩萨过河，也管不到你了。你呢，又没有几两狗力气，拿不到几斤谷子。再说，又不愿意跟我吃百家饭，你说哪天不是会饿死吗？
我承认昌哥说的有道理，我实在没有料到，生存竟然受到如此威胁。
说实话，我很绝望。
昌哥看我情绪极其低落，不再说话，默默地走开了。
当时，我的粮食可怜得很，稻谷大约还有五斤，红薯二十斤左右。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又不敢问爷娘讨要，让他们替我担忧。我把每天吃两餐减到一餐，饿就饿吧，反正躺在床上没有动，还吊着一口气。只是肚子这个不讲理的家伙，不管你动还是没动，仍然把饥饿一阵阵强烈地送给我。
这时，昌哥居然给我送来了饭菜，我的口水就一线线地掉了下来。这无疑是在救我的命，让我感激不已。我问他饭菜是从哪里弄来的？难道人家愿意让你昌哥吃了，还允许你带走一碗饭菜吗？昌哥说，哎呀，你这个人哪里这样啰嗦？有吃就吃吧。
我又不便去问村人，难道你们允许昌哥带走饭菜吗？我晓得，昌哥虽然吃的是百家饭，村人也是定下规矩的，只准他跟着某家人一起吃，不准带饭菜走。昌哥呢，历来也遵守这个规矩，从不敢乱来。他明白，村人是他的衣食父母，绝对得罪不得。所以，我对他送来的饭菜，感到十分可疑，难道村人破了自己定下的规矩吗？
既然昌哥送来了饭菜，我也不再多问，赶紧一顿猛扒。昌哥坐在板凳上，一边看我吃饭，一边吞口水，喉咙像个上下抽动的机器。所以，我还是有所怀疑，昌哥难道没有吃饭吗？不然，为什么吞口水呢？我忍不住，又问他。昌哥竟然发起脾气来，你到底怎么搞的？有吃的还要问问问，问死。
这一骂，更是加重了我的疑惑。
一个夜晚，趁昌哥没有来，我去问队长。我故意装着好奇地说，昌哥吃百家饭是有规矩的，现在破了规矩吗？为什么让他带回家吃呢？队长说，哎呀，这个昌哥怪得很，好像很懂事了，说坐在别人屋里吃不太好，影响别人吃饭。所以，每次拿起大海碗装着饭菜端回自己屋里吃。大家也说这样可以，反正就是一海碗饭菜，省得他坐在别人屋里显眼。何况，他邋遢得要命，浑身有般刺鼻的沤气。
哦，我终于明白，昌哥这样做，是为了让我有口饭吃。再次看到昌哥送饭菜来，我泪水哗哗地流下来。昌哥惊慌地说，老姜，你没事吧？我说，昌哥，你对我太好了。你省给我吃，你肚子哪能够饱呢？昌哥晓得我明白了真相，笑笑地说，哎呀，老姜，我才不蠢嘞。虽然，我只端回来一海碗饭菜，其实，当得两碗嘞。我说，怎么当得两碗？昌哥神秘地说，你不晓得，我用饭勺把饭菜死压死压，压得紧紧的，起码当得两碗，这个你不要担心。我既要让你有吃的，我自己也不会饿肚子。
我除了感动，一想，这跟吃百家饭，又有什么区别呢？
从此，昌哥好像勇敢地担负起我饥饱的重担，不忍心看着我挨饿。我却担心被村人发现，以后连昌哥也吃不成百家饭了，岂不是害了他？我劝过他多次，还说出了这份担忧。昌哥坦荡地说，哎呀，吃一餐，算一餐。有我一口，就不会少你一口。
我没有想到，在这个贫穷的地方，能遇到昌哥这样的好心人。而且，还只是个半大的后生。当然，昌哥也害怕村人发现。每回给我送饭菜，都是偷偷摸摸的，很小心。行动谨慎，警惕。昌哥非常聪明，每次不敢明打明地送饭菜给我。他把饭菜藏在鸟笼里面，四周用黑布蒙上。这样谁也看不见，以为鸟笼里面装的是鸟。昌哥的鸟笼是特制的，如果像以前那样做扇小门，海碗哪能够放得进去呢？
昌哥喜欢养鸟，大家都晓得。
他经常上山捉鸟，养一阵子，又把它放掉。他捉的鸟，种类很多。八哥，喜鹊，画眉，还有牛屎巴巴，甚至麻雀。其实，县城也有人养鸟，他们都是把鸟养到死去，然后再养。不像昌哥这样养一阵就放掉。我问昌哥，为什么不把鸟养到底呢？他说，他从来不能把鸟养到底的，养到底，等于眼睁睁地看着鸟死去。鸟死了，它爷娘跟兄弟姐妹该是多么伤心。由此及彼，他想到了自己。没有爷娘，也没有兄弟姐妹，孤儿一个，几多可怜。
哎呀，昌哥的心肠这么软，这又让我感动不已。
昌哥利用这种隐蔽的手段给我送饭菜，从来也没有失过手。我也提醒过他，万一别人要掀起黑布看鸟呢？昌哥说，我怎么会给人看呢？我又说，如果有人注意到你了，发现鸟笼里没有鸟叫声，然后怀疑你呢？昌哥听罢，哈哈笑，从口袋摸出一片树叶放进嘴里，嘴巴微微张开，竟然有鸟叫声响出来，婉转动听，让人很难发觉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昌哥给我表演了多种鸟叫声。仔细一听，各种鸟的叫声区别很大。我佩服昌哥，说，昌哥，你为了我，竟然想出这么绝妙的主意。昌哥说，哎呀，娘卖肠子的，不想出这个绝点子，被人发现，那我们都吃不成了。
说实话，我也是落到这个难以生存的地步了，不然，我是不会接受昌哥的饭菜，甚至还要让他提心吊胆。现在，我既有跟他同流合污的感觉，又有想跟他划清界限的想法。总之，我很矛盾。我觉得，吃百家饭毕竟是羞耻的，属于不劳而获。而我拗得过贪婪的肚子吗？我敢于跟它斗法吗？除非不要这条小命。我想，如果我饿死了，那么，对我爷娘是致命的一击。如果爷或娘想不开，又死一个呢？那么，这个家就散了摊子。现在，虽然爷娘在挨斗，我也在挨饿，毕竟还吊着一口气。
我想，我这辈子最应该感谢的人是哪个呢？爷娘当然排在第一，没有他们就没有我。第二呢，当然就是昌哥了。没有他，我很可能就会被饿死的。我没有想到，这辈子能够遇到昌哥这个救命恩人。这个才十五岁的人，居然用一种高超的手段来救助我。
有一天，我收工回到屋子，肚子饿得咕咕叫，自然想起了昌哥。按说，昌哥应该快送饭菜来了。现在，我养成了一种强烈的依赖性，只要肚子咕咕叫，就会想起昌哥。好像昌哥是粮库保管员，也像是粮草的运输大队长。
昌哥却还没有来。
我想，可能是某家的饭菜还没有煮熟吧？有些人的手脚快些，有些人的手脚慢些，所以，昌哥送饭菜的时间不一。有时，竟然相差个把钟头。我只好坐在阳台上，呆呆地望着昌哥那间破烂的屋子。
昌哥的屋子也像他人一样，孤零零地立在我的对面，像一只毛发散乱的巨鸟。每次，他要把饭菜先端到自己屋里，匆忙地吃掉一些，然后，把余下的饭菜藏在鸟笼里面，向我这里走来。
天色有点暗淡了。
好不容易，我才看到昌哥端着饭菜朝自家走去。大约十几分钟，我才终于看到昌哥提着鸟笼朝我这边走来。我高兴得恨不能大叫，昌哥，你快点走。
昌哥呢，却走得不慌不忙，像财主家的公子提着鸟笼，慢吞吞地走着。我明白，他是故意这样的，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嘴巴呢，则不时地发出几句鸟叫声。
这时，大队民兵营长李老九走了过来，老远就喊，昌哥，你这一向养什么鸟？让我看看。
昌哥顺口说，八哥。
李老九对鸟也很有兴趣，他养鸟却跟昌哥不一样，非把鸟养到死去的那天不可。李老九说，哦，那让我看看。说着，伸手准备掀开蒙在鸟笼上的黑布。
昌哥有点慌张，身子一转，背对着李老九，说，八哥怕生人。说罢，突然跑了起来，想甩掉讨厌的李老九。
李老九很固执，似乎非要看看不可。他在后面甩开腿大步追赶，嘴里骂道，你这个死昌哥，老子看看鸟，难道会死人吗？今天老子偏要看看。
我很紧张，暗暗大骂李老九。娘卖肠子的，你可能会冲掉我跟昌哥的好事。如果李老九看到鸟笼里的秘密，那么，一切都完蛋了。我心里在念道，李老九你这个猪啊，千万不要再追了啊。我又愿菩萨保佑昌哥，让他尽快地摆脱李老九。
昌哥十分机智，没有向我这边跑来，而是朝村子外边跑去。他肯定是这样想的，李老九不可能追赶很久的，只是故意逗逗他而已。所以，昌哥发疯地奔跑。他绝对没有想到，今天碰到了李老九这个鬼。李老九呢，跑着跑着，好像不想追了，脚步渐渐地慢了下来。
我心里一松，李老九看样子不会追上去了。
还没有几秒钟，这个李猪突然又加快了步子。他好像在大骂，娘的脚，鸟怎么不能让我看看呢？跑着跑着，李老九似乎觉得鸟笼里有问题，不然，昌哥为什么不让他看呢？大概是出于职业的警惕性，李老九又加快了速度，边跑边喊，昌哥，你给我站住。
眼看就要追到昌哥了，昌哥已是无路可走。他如果继续朝前跑，那不用多久，肯定会被李老九追上的，李老九毕竟是部队出来的。
这时，昌哥跑着跑着，突然朝水塘里一跳，噗嗵——忽然不见人了。
昌哥竟然死去了。
按说，他会游泳，不会死的。后来据人们分析，昌哥应该是被一口水呛死的。村人把昌哥捞上来一看，他手里还紧紧地抓住鸟笼。村人惊讶地发现，鸟笼里有一碗散落的饭菜。
昌哥死了，我哭得最伤心，他是为我而死的。村人当然也伤心，却远远没有像我这般悲痛。在插队的那几年里，我每年都要去坟山看看昌哥，放一挂鞭炮，陪他坐一坐。
所以，村人都十分疑惑地看着我。
【作者简介】姜贻斌，湖南邵阳人，著有长篇小说《左邻右舍》《酒歌》《火鲤鱼》，小说集《窑祭》《白雨》《肇事者》《追星家族》《最高奖赏》《黑夜》《子弹壳》等多种。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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