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陈惠芳：小人物素描（组诗之三）
刻章匠
我执一杆瘦小的毛笔
冒充丈八长矛
在殷墟前大喝一声
那些古老的甲骨文
一点也不惊慌
趴在龟甲与兽骨上，纹丝不动
丢盔弃甲的
是不打自招的仿真
殷商遍布镌刻家和书法家
有没有一个自学成才的刻章匠
在一块千年的龟壳上
刻下形状相反的文字
重重地按在潮湿的土地上
殷墟之后，那枚举世无双的和氏璧
演绎了完璧归赵的风云
一统天下的秦始皇失算了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玺
只传了一代，就传给了别人
李斯当了正牌的刻章匠
来不及收几个徒弟，便昙花一现
宫廷的，民间的
通红的印把子，自娱自乐的图章
各种文字与表情
刻写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石头越来越名贵
心灵越来越卑微
平口刀，斜口刀
刻刀行云流水，游刃有余
小楷当家，兼顾隶篆行草
而我熟稔了橡皮图章
啃食干脆的萝卜之后，剩下一截
镂刻一枚私章
只刻一个人字，对称分明
反是人，正也是人
反正都是人
2017年9月6日
染布匠
青黛的山峰肯定是染过的
青黛的河流肯定是染过的
青黛的天空肯定是染过的
青黛的田野肯定是染过的
染布，染衫，染裤，染心情
黑白世界，不光有黑白
还有蓝，还有蓝火苗
还有蓝色的期待与温暖
没见过大染坊，但一直在进出
没见过大染缸，但一直被浸泡
本色蓝，底色蓝，蓝到底
土靛染布，晾干后
染一次，深一层
由浅而深，愈染愈深
浅蓝，月色，二蓝，深蓝，缸青
层层叠加，层层递进
青了
像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加深一层年龄，加深一层厚重
风吹，蓝印花布飘动
风吹，褴褛的童年飘动
那一条尿素袋染色后做成的蓝裤子
几十年后，与我若即若离
染色，褪色，再染，再褪
五彩缤纷的世道
最后剩下一种颜色
由深而浅，由蓝而灰
2017年9月7日
吹鼓手
吹唢呐的，打铜锣的
敲大鼓的，拉二胡的
操起各自的家伙，吹起，打起
吹吹打打，三五成群
从时间的空隙里
走来
从山那边来
山那边有相似的村庄与牛羊
从河对门来
河对门有雷同的粮食与炊烟
充当主角的唢呐，一支一支
朝天向地，鼓吹的
都是人间悲喜
离开的，从从容容地离开
没有回光返照
相会的，高高兴兴地相会
只能义无反顾
乡里乡亲，十里不同音
吹拉弹唱，却是熟悉的腔调
生生死死，原本就是
大同小异
吹鼓手也会停止吹打
吹鼓手也要挥手告别
那一支铜唢呐
呜咽了一声，复而高亢
不愿生锈的铜唢呐
传递到下一代的手中
生命的气场，生生不息
2017年9月7日
赤脚医生
赤脚，走过覆盖青草的田埂
赤脚，穿过沾满晨露的夜路
赤脚，爬过横陈荆棘的山坡
赤脚，趟过布满卵石的河流
一双赤脚，一个背箱
晃过那个年代，留下了
一个模糊的背影
一张发黄的名片
一段木头，燃烧过
灰烬也有余温
一碟唱片，点播过
唱腔也有余音
荷锄扶犁的农民
拿起针头
扎进了一个时代的肌肤
撕下膏药
贴上了一个时代的额头
左邻右舍，嘘寒问暖
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也亲
沙罐子熬出的草药
飘香之后，有点苦涩
那些满口土话的乡亲
飘逝之后，不会认生
不是所有的烙印
都要抹掉
不是所有的胎记
都要清理
怀念那样的赤脚
与赤诚
披星戴月，出租了
今天的太阳
2017年9月8日
拖拉机手
播种的时候
我的脑海里蹦出第一个词——
拖拉机
插秧的时候
我的脑海里蹦出第二个词
手扶
收割的时候
我的脑海里蹦出第三个词
手扶拖拉机
然后，歉收
然后，词穷
然后，像捡拾禾穗子一样
捡拾那些遗忘的
口粮
你见过机耕队吗
苍茫的田野
演出泥土交响曲
你见过机耕道吗
扎得很深的辙
像长寿老人
两道粗重的眉毛
开过这种霸蛮的机械
就是真正的高手
驾驭所有开拔的光阴
扳过这种笨拙的头颅
就是精明的辅导员
让所有固执的脑壳开窍
我掌握不了
这支没有番号的游击队
只能两手空空，混杂其间
深陷故乡的泥土，不可自拔
2017年9月10日
邮递员
从魏晋到大清
从驿使图到大龙邮票
那些被称为驿使的人
那些被称为信使的人
那些被称为邮差的人
那些光着脚骑着马踩着车
爬山涉水、日起日落的人
几千年，送出了什么样的书信
传递了什么样的包裹
仿佛，只有一封书信
它的名字叫中国
仿佛，只有一个包裹
它的名字叫历史
仿佛，时间打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手势
留下幽远的邮路
仿佛，世界过滤了所有的颜色
剩下持久的绿
那个送信的人
给土地捎了最后一个口信
走了
那个送包裹的人
将自己打了最后一个包裹
走了
一枚一枚风雨兼程的邮票
被轻轻地撕下
浸泡了一个时代的绿
淡了
绿色的制服，绿色的邮包
绿色的单车，绿色的铃声
像一道眼神，一闪而过
那些被快递的厚薄之中
没有一封家书
2017年9月11日
接线员
打了大半辈子电话
打了大半辈子长途
这一次，直接打给电话机
喂——喂——喂
摇把子电话在吗
拨盘电话在吗
程控电话在吗
大哥大在吗
子母机在吗
拨打了大半天，都不在
只有20年前
那个叫做传呼机、叫做扩机的BP机
像一只蝈蝈，叫了起来
冷落了这么久
它也忍不住了
到机房挂号的人
到医院挂号去了
到邮局排队的人
到车站排队去了
戴着耳机、接外线的人
掐断线路，外出了
填报的电话单，一张一张
飞了回来，像一群恋家的野鸽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扯起嗓子、几乎声嘶力竭的日子
消失了，漫游的梦想
一起一落
声色俱佳的手机
掌控着越来越小的世界
跨省的，越洋的
弹指一挥间，也有盲区
一直无人接听
2017年9月12日
打榨佬
隔空喊话
我跟隐居在乡野之中的大佬们
商量一件事
我让这些金黄的香
回光返照
恢复最初的模样
香。流淌的香。滴答的香
手工的香。逆流而动的香
从一桶菜籽油开始
返回到一个枯饼
返回到一担菜籽
最终返回一川油菜花
榨油房，撞榨声一阵紧似一阵
像举办一场拳击赛
我的心跳加快
那些被我放纵的香
被工匠追逃
很可能脚力不济，中途哗变
被另外的花朵与果实收留
仿效这种归返程序的
还包括我
我想模拟开花结果的盛况
我想敲榨一下自己的中年
让遥远的童年飘出一点点
油香
2017年9月13日
挖桩工
居高临下，恐高
头晕目眩
扎了这么多针眼
像抽血，又像输血
鸟途经了这个城市
匆匆忙忙地
瞄一下，就飞走了
鸟瞰的是人
进入的是人
抵近，针眼被放大
巨大的洞穴
掏空了五脏六腑
城市的膝盖有些风湿
这些孔桩像火罐，倒扣
完成疗效之后，被拔下
空置，素面朝天
打桩机虚席以待
夜以继日，震动
川流不息的雷声
曾经滞留的血汗
无孔不入，被一一填平
这一排打开了的易拉罐
也被喝完
2017年9月13日
独笔写工匠
——读诗人陈惠芳《小人物素描》系列
◎ 李子
诗人陈惠芳先生是湖南诗坛活跃的人物，我与他从未谋面，但神交己久。听说他能大碗喝酒，行为洒脱，诗如流云，甚是仰慕……近日欣赏了陈惠芳先生的六十余篇《小人物素描》，激发了我无数的记忆和感慨。
诗人拨开纷乱的人潮，跨过红灯酒绿的都市生活，用诗意的语言，白描的手法，向读者展示了一个个熟悉而活脱的生活在底层的一群人物。无论是写锔碗匠、修笔匠、石匠，还是写赤脚医生、刻章匠、放排佬……都是与普通老百姓息息相关的老手艺人物，让读者在诗意的语境下，了解了过去的风俗习惯、传统技艺、活泛的生活气息。
诗人用诗歌的语言，着力于把老手艺的历史与丰满鲜活的生活结合到一起，在确保老手艺内容精确性的前提下，以诗的笔调向我们娓娓道来散落于民间的一颗颗珍珠：
赤脚医生的孜孜以求：赤脚，走过覆盖青草的田埂/赤脚，穿过沾满晨露的夜路/赤脚，爬过横陈荆棘的山坡/赤脚，趟过布满卵石的河流/一双赤脚，一个背箱/晃过那个年代/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一张发黄的名片（《赤脚医生》）；
算命先生的孤自独行：街头巷尾/算命先生能掐会算/貌似参透了玄机（《算命先生》）；
扮禾佬的风吹日晒，辛勤劳作：扮禾咯，扮禾咯/几声吆喝，扮桶张开大嘴/磨得飞快的镰刀，刷刷刷/放倒一大片稻穗/禾把子扮得哔哔啪啪/一粒一粒金黄，带着禾屑/静静地躺在扮桶里（《扮禾佬》）……
来源于生活，而又让每一首诗歌的灵魂高于生活，让读者在《小人物素描》系列里感受到时光的流逝，传统工艺人的整体没落，在时代向前发展的征途上，有些成为永远的记忆和怀念。
在如今这个金钱至上、急功近利、喧嚣浮躁的社会里，大部分的现代人都在追求节奏较快的生活，而作为一个书写底层小人物的诗人，陈惠芳先生在书写底层人物时展现了极大的平民意识和人文关怀，心有戚戚焉，具备一个诗人对底层人物应有的悲悯和敬意，这是我们每一个作者所应该具有和值得学习的。
李子，原名李文明，常用晨枫、蒸江水冷等笔名写作。种过田，打过工，当过兵，现供职于深圳某行政机关。自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以来，有诗歌、小说、散文、通讯报道等散见于中央、省、市、县等报刊、杂志和网络诗歌平台，并有作品收入各类选本。
作者简介
陈惠芳，1963年1月生于湖南省宁乡市流沙河。1984年7月毕业于湘潭大学中文系。现任《湖南日报》科教卫新闻部主任。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新乡土诗派“三驾马车”之一。1993年参加《诗刊》第11届“青春诗会”，1996年获第12届“湖南省青年文学奖”。2016年11月，被“博客中国”评为“1917-2016影响中国百年百位新锐诗人”。已出版诗集《重返家园》《两栖人》《九章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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