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与白玫瑰,真的不是选择题

via 电影《红玫瑰白玫瑰》

在张爱玲的诞辰这天,势必会有许多文章回忆起她。可惜,客观的时间空间限制着我们,没人见过她。什么坊间轶事、身世情史,无从验证,要回忆她,还是得回到她的写作里。

止庵曾说,他推荐张爱玲的小说,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她写得特别深,她写出了人性和这个世界最真实的情况。她不是一个说谎话的作家,不是一个说好话的作家,她是一个说真话的作家。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她的语言,“她是我们现代文学里,可以说汉语最美的写作者。”

今天的文章便是许知远关于《红玫瑰与白玫瑰》的回忆,来自单向空间与蜻蜓 FM 合作的音频节目《十三夜·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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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音频来自《十三夜·单读》节目,发布于2019 年 1 月 16 日。完整内容可至单读 APP 或蜻蜓 FM 内搜索

其实这个书最早我没看过,因为张爱玲热的时候,大概是 90 年代中后期。

我好像对她一直没什么太多的兴趣,而且可能我对那种所谓的“上海调调”一直有某种排斥吧。我当时看的是关锦鹏拍的电影,他非常有趣地让叶玉卿演了白玫瑰,一个非常寡淡的妻子。叶玉卿在我们少年时代是一位性感女神,她在香港演的各种三级片是我们性启蒙的一个重要的参照对象。所以她演一个寡淡的女人,这让我们印象深刻。陈冲当然很妖娆了,我觉得她就与张爱玲笔下的王娇蕊相比,真是活脱脱从书里走出来的感觉。但我觉得,可能陈冲更性感、更火辣辣的表现是在姜文的《太阳照常升起》里面,她演一个女大夫,觉得在看电影的时候被别人偷偷摸了一下,那种可爱的愤怒,那种充满诱惑的愤怒。可能是比起她那种上海滩风味的女人衣服,白大褂的束缚感使她的性感变得更加妖娆。

“白玫瑰”叶玉卿

男主人公振保是赵文瑄演的,赵文瑄也许可以说 90 年代最儒雅的一个明星了。我记得当时关锦鹏的电影里面,好像一切都太文艺了,文艺得让我当时可能消化不了。但我对叶玉卿的这个角色印象很深。

一周前我出门旅行,在从武汉下了火车。坐车到汉口市区的时候,在车上觉得百无聊赖。又因为在长沙跟朋友喝多了酒,就在手机里找音乐听。不知道为什么就忽然找到了这首《two loves have I》,我就觉得开往汉口的车好像突然就变了样子。因为那曲调实在是太诱人,而歌词又特别的调皮可爱,我觉得我好像突然进入到另一个时空里面。于是我就反复听这首歌,汉口好像都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听着这首歌,一下子好像红玫瑰和白玫瑰形象作为“two loves”跳入我的脑海里面。所以我就找了张爱玲这本小说来读。

现在读的时候,感受跟 90 年代的不屑一顾完全不同了——因为张爱玲对人性的那种细微的探索,包括她对人的性格的描述。比如对振保,我对关于他的一个描述印象很深刻:振保留英回国之前去了巴黎,睡了一个让他懊恼不堪的巴黎妓女。在那之后,她说,从那天起振宝就下定决心要创造一个对的世界,随身带着。在那袖珍世界里,他是绝对的主人。

这种人我现在在生活中也经常会碰到。为了创造某种控制感和确定感,他们把自己和更广阔的世界切开了,因为害怕展示自己生命中的那种失控或者非理性,或者难以主宰自己的这种特征。

然后还有另一个小细节,我印象很深刻。振保第一次见到红玫瑰时,她正在洗头发,然后他手上一下被溅了一点红玫瑰头发上的泡沫。肥皂泡沫在手上你会有感觉的,因为它在收缩。她说振保的手上溅了点肥皂沫子在手背上,他不肯擦掉它,等它自己干了,那块皮肤上便有一种紧缩的感觉,像张嘴轻轻地吸着它似的。那样细腻,我觉得把振保当时一见到红玫瑰时内心的那种微妙的、复杂的、充满欲望的感受全都表达出来了。

via 电影《红玫瑰白玫瑰》

还有一段振保和红玫瑰的调情,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喝下午茶。那时候,因为王先生已经出差到新加坡去了。振保就问红玫瑰大概你喜欢什么人——红玫瑰叫王娇蕊——

娇蕊把一只手按在眼睛上,笑道:“其实也无所谓。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振保笑道∶“那,可有空的房间招租呢?”娇蕊却不答应了。振保道∶“可是我住不惯公寓房子。我要住单幢的。”娇蕊哼了一声道∶“看你有本事拆了重盖!”振保又重重地踢了她椅子一下道∶“瞧我的罢!”

我觉得张爱玲对于白玫瑰的描述实在是好残酷。后来振保娶了烟鹂——在电影里本来应该非常性感的叶玉卿。振保为了维持他的一个所谓的正常生活,娶了这个看起来一切都很合适的女人。但婚后两个人非常不愉快,她说振保对于烟鹂有许多不可告人的不满,烟鹂因为不喜欢运动,连最好的户内运动也不喜欢。振保忠实地尽了丈夫的责任,但是他对她的身体并不怎么感到兴趣。

起初间或也觉得可爱,她的不发达的乳,握在手里像睡熟的鸟,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动的心脏,尖的喙,啄着他的手,硬的,却又是酥软的,酥软的是他自己的手心。后来她连这一点少女美也失去了。对于一切渐渐习惯了之后,她变成一个很乏味的妇人。

振保这时候开始宿娼,每三个礼拜一次——他的生活各方面都很规律化的。和几个朋友一起,到旅馆里开房间,叫女人,对家里只说是为了公事到苏杭去一趟。他对于妓女的面貌不甚挑剔,比较喜欢黑一点胖一点的,他所要的是丰肥的屈辱。这对于从前的玫瑰与王娇蕊是一种报复,但是他自己并不肯这样想。如果这样想,他立即谴责自己认为是亵渎了过去的回忆。

我觉得她这段对于人的情感的描述好绝望。在最美好的一刻绽放完之后,你回到所谓的正常生活里,一切都变得那么难以容忍。像振保那样一个凡事都要正确,把自己放在一个理性框架中的人,其实内心充斥着某种想逃离、想背叛的冲动。

我觉得从此以后我要多读读张爱玲。我发现我整个青年时代充斥着那些大而空的词语——什么时代、国家、社会命运。其实这种大词都是对自己情感和思考无能的一种逃避。而且越不具体的词汇,其实越难以真正表达一个人的想法。一个真正对世界敏感的人,都是通过那些具体而微的人的表情、小动作、心理活动来理解别人和理解自己的。

我觉得结尾也是一个特别绝望的和悲伤的结尾。振保后来就日渐堕落,公开在外面有女人,跟烟鹂的关系也非常的紧张。我觉得这是他对背叛自己内心想法的某种报复吧。

最后一幕,白玫瑰烟鹂在砸东西,非常暴怒,把家里弄得一团混乱。然后最后结尾说:

振保坐在床沿上,看了许久。躺下的时候,他叹了口气,觉得他旧日的善良的空气一点一点偷着走近,包围了他。无数的烦忧与责任与蚊子一同嗡嗡飞绕,叮他,吮吸他。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

这种绝望又被一种所谓正确的社会规范所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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