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探奇】游庐山记-恽敬
游庐山记
庐山处于浔阳江和鄱阳湖交会的地方,围绕着它的三面都是水。凡是大山得到水的衬托,能抵得住它的气势,让它涌荡腾跃,就称得上灵气所钟。而江和湖的水,吞吐进出,平稳宽阔,与海水不一样。所以靠海的山岭大多显得雄壮深沉,而庐山具有清逸动人的景致。
嘉庆十八年三月十二日,我因有事渡过鄱阳湖,泊船左蠡。十三日,船停靠在星子县境,于是便前去游览。这一天前往白鹿洞,眺望五老峰,穿过小三峡,停驻于独对亭,打开锁,在文会堂止息。那里有一棵桃树,桃花正开;右边有一株芭蕉,蕉叶才刚刚抽出。月出以后,沿着贯道溪,经过钓台石、眠鹿场,转向右走到后山。成千上万棵松树和杉树象屋上的桁梁那样,横贯在五老峰的山脚处。
十四日,经由三峡涧,登上欢喜亭。亭子已经残坏,道路非常危险。寻求李氏山房的遗址,没有能够找到。登上含鄱岭,大风在岭后面呼啸着,沿着通道吹来。风停后,爬上太乙峰。向东南方遥望南昌城,斜北远眺彭泽县,都隔着鄱阳湖,湖水清亮亮地闪烁着波光。过了一会儿,地面就象收卷席子那样,由远而近渐次隐没;再过一会儿,暗影已移到湖面中央;再过一会儿,延伸到湖岸,然后连山脚都看不清了。这才知道是云朵遮蔽了天空,由远而来。这时候四周围的山峰都一派云气腾涌的样子,而大块的浮云不计其数,成群结队,从山岭后涌起,互相奔驰追逐,布满空中,看样儿将要下雨。这样就没到五老峰而改行下山。观看玉渊潭,在栖贤寺小歇。回头望五老峰,只见夕阳透过云层的空隙照射下来,象是跟峰峦互相依靠着似的。回来,在文会堂住宿过夜。
十五日,走过万杉寺,在三分池喝茶。离秀峰寺还有一里路左右,就望见瀑布悬挂在半空中间。等进了寺门,于是朝西面瞻望青玉峡,仔细地观望香炉峰,在龙井洗手。寻求李白的读书堂,未能找见。返回,在秀峰寺内过夜。
十六日,去瞻云峰,迂回取道绕行过白鹤观。随即到了归宗寺,观赏了王羲之的墨池。再往西去,探访栗里的陶渊明卧醉石,卧醉石比屋子还高大,正对着涧水。途中寻访简寂观,但没有前去。返回,住宿在秀峰寺,遇见了一微头陀。
十七日,吴兰雪带着廖雪鹭和小和尚朗园来,大声喧笑着,推门直入。于是大家一起上黄岩峰,侧身踮着脚步越过文殊台,俯身欣赏瀑布飞流直下,一直望到看不见为止。登门求访黄岩寺,踩着乱石去探寻瀑步的源头,迎着汉阳峰向上,到路行不通了才停下脚步。重又返回宿于秀峰寺。吴兰雪去瞻云峰,而一微头陀去九江。这天夜里下起了大雨。算来在山中已经五天了。
十八日,早晨望瀑布,比下雨之前大了一倍。出山五里左右,到了神林浦,望瀑布更为清楚。山深沉沉的,一派浓郁的深青色,岩谷象用刀削过一般平直。不一会儿,香炉峰下一缕白云袅袅上升,于是成团的白云互相衔接着出现;又一会儿,满山都见团团的云朵;再一会儿,云团互相汇合成为一体。山的半腰都被云围封住了,而山腰以上和以下仍然是一色浓重的深青,这是我生平所从未见到过的。
云,是水的象征,是山的灵气外泄的结果。所以我对于这次游览所经过的地方,都只大体上记述一下,而唯独对于云,特地记下它象这样地变幻奇巧,足以悦人心性、散和情兴,以留给以后的感兴趣者。
以日记体写游记古已有之,但将这种形式用之于一篇不满七百字的短篇游记中,而又写得不枝不蔓、灵活生动,却很少见。一般说,日记体记游,一是易于琐碎,二是易于呆板。阳湖派作家尽管不似桐城三祖那样强调结构的严谨和平正,但作为文章最基本的要求,整个布局毕竟不能散金碎玉、平淡板滞。作者为避免这些毛病,在结构安排和文字处理上着实下了一番苦功夫。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首先是扣住庐山风景最突出的特点进行描绘,使每一处景物、每日见闻都围绕这一特点而纳入文章里。起首一段,即概述庐山地理位置及异于它处山水的特征:“有娱逸之观”。这是因为庐山处“浔阳彭蠡之会”,三画环水,而大山真得水形成灵动之美,江湖之水浩渺干旷的气势又不闷于海水的奔涌澎湃,多予人一种柔和的感受。正是这种特定的地理环境,造就了庐山娱性逸惰的诸多景观,山中景物无不染上一层柔美的色彩。这节概述,其实是为下文定“势”,后面写山中清幽,写湖光山色,写瀑流云雾,都以此为基础,无不显示出一种娱逸的格调。作者进山的头一天,往游白鹿洞,至海会寺,“振钥顿文会堂。有桃一株方花,有芭蕉一侏方叶。”这里一片僻静,清幽的环境气氛,它清静得似乎连寺中老僧振钥开锁的响声部听得特别悦耳。在这寂无人迹的一方天地里,邑蕉抽叶,山花欲燃,大自然以其原始的生命情态展示出一片勃勃生机。到晚上,月下丙望,则见“松杉千万为一桁,横五老峰之麓”,又是另一种清幽气氛。这种清幽,无疑是江河湖滨那山中独有的特点,是为江湖涵养而生成的灵性的表现,是一种特有的神韵。这种体会到作者登高望远,回首观赏湖光山色时,就更为明显、更为强烈了:“湖光湛湛然,顷之,地如卷席,渐隐;复顷之,至湖之中;复顷之,弃湖坝,而山足皆隐矣;始知云之障,自远至也。于是四山皆蓬蓬然,而大云千万成阵,起山后,相驰逐布空中,势且雨。”湖光湛湛,须臾皆没,云逐雾驰,山雨欲来,这种变化,这种气势,都予人以云水诡幻之感,以一种难以忘怀的情趣。庐山的灵性在水,庐山景观因水而别有雅趣。山因水而灵秀,人因水而情浓,作者在山中几天的游历中,饮三分池之甘洌,望香炉峰之瀑流,擢风尘于龙井,访旧迹于墨池,瞻山中之白云,卧当涧之醉石。兴至极处,其而攀危岩而上,“侧足逾文殊台,俯玩瀑布下注,尽其变”,进而“跐乱石,寻瀑布源”,游迹所至,无处不感受到庐山因山水灵秀而独具的娱逸之乐趣,待到出山前夜,偏巧又逢山中大雨,次日出山路上,回望瀑布,在“山沈沈苍酽一色”中看那千尺白练,看那一缕白云升起之后便团团相衔出、缠绕于山问的云雾,又感受到雨后庐山的另一种风韵,面对这幅泼墨山水,作者不由发出深情的议论:“夫云者水之征,山之灵所泄也”。这灵性正是得之于水,而成了庐山“娱逸之观”的根源所在。
其次,是承转衔接上的富于变化。这篇游记的段落划分是以时间顺序为标志的,但这种胪列中又有变化。一、二两日由叙事说起,三、四两日由游览路线说起,第五日由游览目的意图说起,第六天则由友朋说起,并为山中游历作一小结,收束上述全部游踪后,再引出最后一天的出山。从方位变化上讲,庐山远望所见,作者来泊舟星子之前其实已经看到了,却有意不写而先写山中幽清,再写登高回顾湖光山色,然后依次写中山古迹瀑流,最后借写雨后庐山写远观的印象,这种变化既可使读者在饱览了山中景物之后留下一个总体的观感,也使全文灵动变化,有效地克服了日记体游记常见的单调和呆板。恽敬力图突破桐城派古文纯正静重的囿畛,使文章醇而能肆,于此即可见其端倪。
恽敬(1757~1817年),字子居,号简堂,武进(今江苏常州市)人。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举人,以教习官京师,历富阳、新喻、瑞金等县令,以廉声卓异,擢南昌府同知,改署吴城同知。为人负气,崇尚名节,被忌恨他的人诬告弹劾,以失察为由去官。恽敬致力于古文,其文章得力于韩非、李斯,与苏洵接近,风格较为自然奔放。与张惠言等创立“阳湖派”。著有《大云山房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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