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汉人的魔幻漂流:吐蕃王朝中的唐朝印象
唐朝地图(741)
和西域一样,青藏髙原地区也是多民族杂居之地。作为吐蕃王朝基本盘的藏族,也是在融合了高原地区及周边各族的基础上形成的。唐朝时期,松赞干布在征服了青藏高原地区不同民族的各个地方政权后,建立了吐蕃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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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吐蕃王朝局势的稳定,它们与唐朝产生了密切的经济、政治、宗教和文化联系,彼此间的往来迁徙也变得更为频繁。为数众多的中原汉族以不同方式徙居吐蕃腹心地区,为吐蕃文化的发展与藏族的形成,注入了全新的元素。
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
一、中原汉人徙居吐蕃的几种类型
1)随公主出嫁的定居者
太宗贞观十五年(641),文成公主出嫁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在陪嫁人员中,就包含了照顾公主饮食起居的宫廷侍女、侍者以及工匠等。藏文史书《柱间史》(又称《松赞干布遗教》)记载:
“文成公主起程上路那天,车水马龙,浩浩荡荡,一辆搭着白绫帐的车辇载着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金像,由大力士神喜和龙乐引驾走在最前头。随后是两匹银白色骡子拉的车舆里面坐着文成公主和四名贴身侍女,另有四名贴身侍女坐在两头骆驼拉的车上。其后依次是四名大力士轿夫、请婚使臣和为数众多的马夫。皇上担心路遇不测,还特意选派了五百名二十出头的年轻武士和五百名年方十六旳妙龄淑女随行护送。”
他们来到吐蕃后,与当地人结婚并最终融合到了吐蕃之中。有趣的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这些人一直保留着自己的姓氏。比如在《柱间史》中的,先后出现了曾、王、杜、姬、司、乔、张和孟等姓氏。
文成公主入藏图(局部)
与文成公主一样,金城公主(698—739)出嫁吐蕃赞普赤德祖赞时,同样有大批侍女、工匠、乐人等作为陪嫁一同前往吐蕃,最终融合到了吐蕃当中。“帝(唐中宗)念主(金城公主)幼,赐锦缯别数万,杂伎诸工悉从,给龟兹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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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应邀入蕃的唐朝官员和工匠
吐蕃在主动学习中原文化的过程中,主动邀请了许多唐朝官员和专业技术人员来到吐蕃任职。《旧唐书》载,唐蕃联姻后,松赞干布“仍遣酋豪子弟,请入国学以习诗书。又请中国识文之人典其表疏(一批唐朝文人应邀前往吐蕃为官,负责掌管两国之间的往来文书)”。
太宗去世后,松赞干布专程遣使“献金银珠宝种,请置太宗灵前”,“高宗嘉之....赐杂彩三千段。因请蚕种及造酒、碾、磑、纸、墨之匠,并许焉。”换句话说,松赞干布的主动示好,“换来”了大批唐朝的技术工匠。这些人来到吐蕃后,直接参与到了当地的生产和技术进步事业当中,并最终融合到了吐蕃当中。
大昭寺
3)被扣押、掳掠、俘虏的唐朝官员与百姓
和前两种不同,这一类徙居者是被动进入吐蕃并定居下来的。他们有的是被扣押的使者,有的是被掳掠过来的人丁,有的是战俘。
在唐蕃双方爆发激烈冲突时,一些前往吐蕃的使者会被“恶意”扣下,甚至终老吐蕃。如《册府元龟》卷132“帝王部·旌表二”记载:“陈行焉为吉州长史,往使吐蕃。吐蕃大臣钦陵使行焉拜伏,行焉拥节不屈,临之以兵,竟不从,因被拘留十余年而卒。至永隆二年(681)丧还,高宗深嘉叹之,赠睦州剌史。”
当然,也有一些使者顺利返回了中原。如《旧唐书》记载:“宝应二年(763)三月,遣左散骑常侍兼御史大夫李之芳、左庶子兼御史中丞崔伦使于吐蕃,至其境而留之….广德二年(764)五月,放李之芳还。”
吐蕃疆域(820)
双方爆发军事冲突时,一些被吐蕃俘获的唐朝官员,也辗转流落到了吐蕃地区。如《旧唐书〉记载:“仪凤二年(677)吐蕃寇凉州,命审礼为行军总管,与中书令李敬玄合势讨击。遇贼青海,敬玄后期不至,审礼军败,为贼所执。永隆二年(684)卒于蕃中,赠工部尚书,谥曰僖。”
刘审礼去世后,“(吐蕃)诏许(子)易从入蕃省之。及审礼卒,易从号哭,昼夜不止,毁瘠过礼。吐蕃哀其志行,还其父尸柩,易从徒跣万里,扶护归彭城,为朝野之所嗟赏。”简单地说,吐蕃赞普感动于刘易极度哀悼父亲的孝行,“特许”他“扶灵而归”。
吐蕃武士
一些被俘的唐朝官员,因为与吐蕃官员相对熟识,得到了一定的优待。如贞元三年(787),兵部尚书崔汉衡(730—795)跟随名将浑瑊(736—800)与吐蕃会盟于平凉。吐蕃背约,伏兵擒杀唐朝官兵,汉衡不幸被擒,被押解至河州(今甘肃临夏东北),因为与吐蕃大相尚结赞交好而得以放还。
不过,大部分官员可没有崔汉衡这般“幸运”,比如与他一同被俘的朔方河中副元帅押衙扶余準,“(吐蕃)令(扶余準)随水草牧马。”
安史之乱以后,唐朝军队的震慑力远不及巅峰
在双方关系紧张时,吐蕃会主动挑起旨在掳掠财富的军事冲突。大批百姓(丁壮劳力和妇女》以及有技能的能工巧匠,被掠至吐蕃。如在唐德宗贞元(785年正月—805年八月)年间,吐蕃的掳掠活动达到了高峰,《旧唐书》记载:
“贞元二年(786),贼(吐蕃)遣羌、浑之众,衣汉戎服,伪称邢君牙之众,奄至吴山及宝鸡北界,焚烧庐舍,驱掠人畜,断吴山神之首,百姓丁壮者驱之以归,贏老者咸杀之,或断手凿目,弃之而去....是月(九月),吐蕃大掠汧阳、吴山、华亭等界人庶男女万余口,悉送至安化峡西,将分隶羌、浑等,乃曰:'从尔辈东向哭辞乡国。’众遂大哭。其时一恸而绝者数百人,投崖谷而死伤者千余人,闻者为之心痛焉。”“贞元四年(788)五月,吐蕃三万余骑犯塞,分入泾、邠、宁、庆、麟等州,焚彭原县廨舍,所至烧庐舍,人畜没者约二三万,计凡二旬方退”。
“贞元八年(792)四月,吐蕃寇灵州,掠人畜,攻陷水口城进围州城….六月,吐蕃数千骑由青石岭寇泾州,掠田军千余人还….”。
藩镇割据和太监干政,大大削弱了皇帝的权威
直到双方关系逐步缓和时,吐蕃才会主动送还部分唐朝的被俘人员。如宪宗元和二年(806)八月,“以没蕃人僧良阐等四百五十人自吐蕃复还中国(中原),命京兆府勘责先身亡及送在神策军,余三百九十人,诏良阐等:'顷因沦陷,久在殊方,或有平日遣人,或是衣冠旧族,万里归国,尤所哀矜,应归及分配并侍亲等人,委所在特加优恤’”。
不过,这些被放还的人员主要以唐朝官员和贵族为主,为数众多的百姓事实上已经为吐蕃所役属,不可能再返回故里。
步辇图(局部)
二、中原汉人在吐蕃的活动
徙居吐蕃的唐朝汉人因身份、技能等差异,有着不同的命运。简单地说,没有文化的丁壮要么沦为苦力,要么就是被编入吐蕃军队充当“炮灰”;有文化的知识分子们,则可以谋得一官半职,也算是衣食无忧。
1) 政治外交领域
由于谙熟中原风俗礼仪与文化,一些供职于吐蕃的唐朝知识分子,在唐蕃交往过程中扮演着比较重要的作用。如贞元十九年(803)十二月,“吐蕃遣使论袭热、郭志崇来朝”,这里的郭志崇,就是保持着中原传统的“吐蕃化”汉人。
大昭寺
2)军事领域
这里的代表,无疑是唐朝名将李勣(594—669,两击薛延陀,破东突厥,灭高丽)的后人“徐舍人”。他不仅担任了吐蕃的高级军事指挥官,还有过与唐军对垒的经历。《旧唐书》记载:
“贞元十七年(801)七月吐蕃寇盐州,又陷麟州,杀刺史郭峰毁城隍,大掠居人,驱党项部落而去”。“次盐州西九十里横槽烽顿军,呼延州僧延素辈七人,称徐舍人召。其火队吐蕃没勒遽引延素等疾趋至帐前,皆马革梏手,毛绳缧颈。见一吐蕃少年,身长六尺余,赤髭大目,乃徐舍人也。命解缚,坐帐中,曰:'师勿惧。余本汉人,司空英国公(李勣)五代孙也。属武后断丧王室,高祖建义中泯,子孙流播绝域,今三代矣。虽代居职位,世掌兵要,思本之心无涯,顾血族无有自拔耳。此蕃、汉交境也,复九十里至安乐州,师无由归东矣。’”
简单地说,徐舍人一支已经在吐蕃经历三代,“族属己多”,根本无法离开了。不过,这里的徐舍人讲原则也讲情面,在释放了被俘获的唐朝官兵后,自己返回吐蕃继续履行职责。
李勣像
3)宗教领域
客观地说,吐蕃王朝时期是西藏文化发展的一个鼎盛时期,他们与唐朝和印度均保持着密切的文化交流。其中,吐蕃与唐朝的交流是全方位的,既有物质文化交流,也有精神文化交流,还有制度文化交流。显而易见,在吐蕃的宗教活动中,徙居当地的中原汉人也多有表现。
在藏文史书《拔协》(主要记述了赤德祖赞和赤松德赞父子两代事迹的藏族古典文史名著)中,就着重提到了生活在吐蕃的僧人桑希(一作桑喜,据说是护送金城公主进藏后留居当地的唐朝大臣巴德武的儿子)前往长安求取印经纸张,取来经书的事迹。
桑喜到长安后,唐朝皇帝对他说:“你本是汉人马窦的孩子,留在这里做我旳内臣不好吗?”桑喜听了心想:“我如果留在内陆,今生虽然快活,但是,为了能在吐蕃传扬妙善佛法,无论如何,我也要把哪怕是一本佛教经书献到赞普手中。然后,再想办法禀告赞普,返回中原。”
于是桑希禀道:“圣上赐我留在中原,我不胜感恩之至。但是,吐蕃赞普对我们下了严厉的命令,我如果不回去,父亲会因此被处死刑,那我会悲痛欲绝的。因此,还是请圣上开恩,让我返回吐蕃,和父亲商量后,再设法前来做陛下的臣属。”
皇帝说:“我心中最喜爱你,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提出来!”使臣桑喜禀道:“若蒙赏赐,就请赐给一千部佛经。”皇帝说道:“你到(中原)达格吾柳隘口时,没有遇到扰害 反而受到敬奉,(我的)大臣布桑旺保(的卜者)说,'你是菩提萨埵的化身’,有先知神通的和尚也向你敬礼;佛在授记中预言:'在最后年的浊世间,在红脸人的地区,将出现一个首倡宏扬佛法的善知识。’从你的高尚德行来看,佛的授记,定然指你无疑。让我来帮助你实现志愿吧!”于是, (皇帝)赏赐了桑喜在蓝纸上写以金字的佛经,还格外赐给了许多其他物品。
《拔协》汉语版封面
4)文化艺术领域
文成公主进藏时,不仅带去了大量的珍贵乐器,还将将唐朝的宫廷乐舞带入吐蕃,为吐蕃音乐和舞蹈的发展产生了深刻影响。以至于到了刘元鼎出使吐蕃(9世纪20年代)时,依然能在吐蕃宫廷中看到唐朝音乐:
“唐使者至,给事中论悉答热来议盟,大享于牙右,饭举酒行,与华制略等,乐奏《秦王破阵曲》,又奏《凉州》《胡渭》《录要》、杂曲,百伎皆中国(唐朝)人。”
一言概之,吐蕃与唐朝音乐文化界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宫廷中长期活跃着来自中原的汉人乐师。换言之,在吐蕃定居的中原音乐艺术家们,是这支乐队的“基本盘”,更为吐蕃音乐文化的发展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秦王破阵乐》主题壁画
5)科学技术领域
大批徙居吐蕃的能工巧匠和技术人员们,为当地科技的进步与发展,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文成公主进藏后,在拉萨建小昭寺,工匠主要是来自唐朝的汉人;金城公主入藏后,“公主既到吐蕃,别筑一城以居之”,在吐蕃建立了一座寺院,这一工程也是由居住在吐蕃的汉人工匠参与完成的。
拉萨建小昭寺
根据藏文史料记载,先后两次进藏的汉人医师东松康哇,为吐蕃的医药学领域做出了不朽功勋。赤松德赞(742—797,与松赞干布、赤祖德赞被后世尊为“吐蕃三法王”)生了重病后,遍召四方名医仍束手无策,于是东松康哇应召入藏,并沿途向吐蕃人传授他的医著《四方医理四讲》。
他到达吐蕃后,很快为赤松德赞祛除顽疾,声名大振,被赤松德赞誉为“四方九名医”之首,聘为御医,赐名“东松康哇,即“名贯四方三千世界者”。后来,东松康哇在吐蕃娶妻传嗣,为高原百姓服务终生。
赤松德赞主题绘作
三、中原汉人“吐蕃化”的意义
吐蕃王朝瓦解后,一度被吐蕃占据的大批原唐朝州县先后发生起义,重新“回归”唐朝管辖。如宣宗大中三年(849),“是岁,河、陇高年千余见阙下,天子为御延喜楼,赐冠带,皆争解辫易服”,“沙州人皆胡服臣虏,毎岁时祀父祖,衣中国之服,号恸而藏之”。
不过,经过吐蕃的长期统治,居住于青藏高原腹地的中原汉人逐渐改变了族属身份,最终成为了今天藏族旳来源之一,并为西藏高原的开发和藏族文化旳繁荣,做出了宝贵的贡献。
1)丰富了吐蕃人的民族内涵
大量的汉藏文史料可以证明,因为各种原因定居在西藏高原腹心地区的中原汉人,有数十万人之巨。他们逐渐融入到吐蕃,最终成为今天藏族的有机组成部分。
换言之,藏族是吐蕃人与唐朝中原汉人以及青藏高原地区其他民族相互融合的产物,他们进一步丰富了藏族的民族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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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达拉宫
2)助力了吐蕃文化的发展
小昭寺和桑耶寺的修建,有来自中原汉人工匠的参与;吐蕃佛经的翻译,也多有中原僧人的贡献。至于水磨的安设,传入物种的种植,制陶和造纸技术的应用,纺织技艺旳提高,天文历算和医学的进步等,都凝结了中原人民的智慧和深情厚谊。
与此同时,这些长居在吐蕃的中原汉人,也逐渐掌握了吐蕃文化,在吐蕃社会的各项生产和生活活动中发挥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桑耶寺
3)密切了吐蕃与中原地区的文化交流
抱着开放的态度,主动学习并借鉴唐朝文化,一直是吐蕃统治者的基本立场。就拿松赞干布来说,其坦诚的学习精神,为吐蕃大规模借鉴唐朝物质和精神文明树立了标杆,也成为后世赞普效法的楷模,有力地推动了双方的文化交流。
直到吐蕃王朝晚期,学习唐朝佛教文化的活动依然在进行。“穆宗长庆四年(824)九月甲子,灵武节度使李进诚奏,吐蕃遣使求五台山图,山在代州,多浮图之迹,西戎尚此教,故来求之”。
松赞干布(617—650)
对于吐蕃虚心学习的态度,唐朝也一直报以支持态度。如玄宗开元年间,吐蕃想通过金城公主“求请”儒家经典。对此,朝廷内部掀起了剧烈的讨论。
有大臣上书称:“闻戎狄,国之寇也;经籍,国之典也。戎之生心,不可以无备;典有恒制,不可以假人。《(左)传》曰:'裔不谋夏,夷不乱华。’所以格其非心,在乎有备无患。
”对于这一观点,不仅很多大臣持反对意见,即便是唐玄宗本人也没有采纳这一迂腐的看法。一言概之,通过文化交流建立起共同的文化基础,进而保证双方关系的稳定,是唐朝统治阶层的主要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