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纳斯鲁峰,不只是珠峰通行证
马纳斯鲁峰上的光环,总是相比其他8000米级山峰弱了一些。
到1956年,14座8000米级山峰中最具挑战性的7座,已被攀登者争相登顶。剩下的7座山峰,就不可避免地被排在了次要地位。
马纳斯鲁峰,世界第八高峰,是其一。
当攀登进入商业时代,马纳斯鲁峰作为“有一定难度,但又没那么难接近”的8000米级山峰,成为众多攀登爱好者走向珠峰的通行证。
但正如“没有任何一座8000米是轻松的”,马纳斯鲁峰,也不只是珠峰通行证。
放下的木棍
如果不是为了攀登或徒步,他们也许一生也不会来到这座遥远偏僻而贫穷的异国小村庄——Samagon(萨玛贡)。
这是一个几乎与外界隔绝的小村子,位于马纳斯鲁峰大本营下方约1400米处。
从大本营沿着冰碛山脊下到Samagon,需要经过长满青草的高沼地、长满杜松的山坡,和一小段杜鹃花林,最后沿着平坦的卵石河谷进入村庄。
世界各地前来攀登马纳斯鲁峰的攀登者几乎都要花几天时间在这里停留,适应环境。进出Samagon有两种办法,一种是从加德满都徒步到这里,耗时在一周以上。另一种办法是乘坐直升飞机,不过成本较高。
登山季,世界各地攀登者纷涌而来,往日安静的村庄变得稍许热闹。“我感觉Samagon这个村子,几乎就是为了攀登马纳斯鲁峰而存在的。”有攀登者这样说。
苏拉王平带领川藏队在2018年和2019年连续两年攀登马纳斯鲁峰,对Samagon非常熟悉。在攀登马纳斯鲁峰前,他总是会带领队员们去村子附近的藏传佛教寺庙祈福。他喜欢那里的文化,也喜欢那里淳朴的人民。
Samagon因登山而兴旺起来,村民受雇于登山队当背夫,收入成为村子的主要经济来源。所以村民对来此登山的人们普遍是欢迎的。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对Samagon有着美好的回忆。
20世纪50年代,当一支日本登山队来到马纳斯鲁峰脚下,阻挠他们攀登的,不是马纳斯鲁峰常见的恶劣天气,不是雪崩,而是一群手持棍棒、石头、刀具的本地人。
这些愤怒的村民正是来自于Samagon镇。
他们坚信,一年前那支试图攀登马纳斯鲁峰的日本登山队,亵渎了居住在山顶的山神,于是愤怒的神灵引发了毁灭性的雪崩,摧毁了Pung-gyen修道院,导致当地18人死亡,甚至招来了天花和其他疾病的流行。
登山队试图和当地村民谈判,却只是让状况更加糟糕。无奈之下,1954年的这支登山队不得不直接放弃攀登马纳斯鲁峰。
为了安抚当地人的情绪,日本筹集了一大笔捐款为当地重建修道院。
然而,这种慈善行为并没有真正缓解当地人对登山队的不信任和敌意。即便是在1956年,日本登山队第三次率队经过Samagon镇时,如果不是因为政府介入缓解冲突,登山队可能仍难以抵达山峰脚下。
如今,当地人早已与远赴而来的登山队伍和解了。
许多茶馆为徒步旅行者和登山者提供餐饮服务,僧侣们在登山前为登山队举行pujas(安抚山神的祈福仪式),以此获得经济收入。
在整个登山季节,数百名当地搬运工会被雇佣,把登山装备运送到大本营。
被忽略的美
“以前我觉得雀儿山是我见过最壮观最美的山峰,但到了马纳斯鲁峰,还是不一样,风景真的好。”这是2018年苏拉王平第一次登上8000米雪线后发出的感叹。
即便是后来见识过了珠峰等更绝美的风景,苏拉对马纳斯鲁峰的赞美依然如此。
1950年,著名探险家蒂尓曼(Tilman)在攀登安纳普尔娜IV号未果后,侦查了马纳斯鲁峰(马纳斯鲁峰就在安峰以东40英里)。
这是马纳斯鲁峰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走进世界攀登者的眼中。
瞥见山峰的那一刻,蒂尓曼内心是否有被它惊艳到,我们已不得而知。但很显然,自那一年,以法国登山队成功登顶安纳普尔娜峰为始,拉开了全世界14座8000米级高峰的攀登序幕,也由此带来了淘金热式的喜马拉雅攀登时代。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这些8000米级山峰,更多以高度而非美貌吸引世人眼光。
第一次见马纳斯鲁,苏拉就想要将这座山峰的全貌呈现给全国的山友,这是他和川藏队的情怀。
他们最后决定用直升机航拍马纳斯鲁峰。当直升机从大本营的停机坪慢慢升起,苏拉内心十分激动,他将要在7000米的高空俯瞰壮丽的马纳斯鲁峰。
当苏拉不再以攀登者,而是以鸟儿的视角俯瞰马纳斯鲁峰时,他更意识到了人类在这巨大山峰面前的渺小。
马纳斯鲁,在藏语中意为“平坦的地方”,用以描述其宽大的顶部。它又被尼泊尔人称之为“崩杰”,意思是“堆起来的装饰”,并视其为神山。
直升机沿着马纳斯鲁峰修长山脊的方向盘旋上升,气流使机身抖动起来,雪山上纵横密布的冰川裂缝更显恐怖。
皑皑白雪上的橘黄色营帐,正以单薄之力护住渺小的登山者。如此情景,让人想起川藏队攀登队员小溪所说:“人的能力是要高于自己想象的。”
直升机飞向山峰一侧,马纳斯鲁峰顿时如同一把利剑直插云霄,傲然挺立,显得异常险峻。
这才是它的真面目,巍峨高峰,亘古伫立。
航拍结束,苏拉走下直升机,他将这一人类首次航拍马纳斯鲁峰的珍贵影像,剪辑进纪录片《马纳斯鲁》中。
当年,因为《马纳斯鲁》的出现,在14座8000米级山峰中,马纳斯鲁峰小小风光了一回。据说后来想要攀登马纳斯鲁峰的人,一定会先去看看这部纪录片。
回到攀登者的视角。马纳斯鲁峰的美,还在于你在整条攀登线路上,都能看到峰顶。
“整个攀登过程中,你不用刻意去看,它一直在那。”小溪说。
▲图片来源/小溪
抬眼向四方望去,马纳斯鲁峰以西40英里就是安纳普尔娜峰,周围群峰林立,不仅被3个7000米以上的山峰所拱卫,周围还有许多6000米以上的山峰簇拥。
在众多山峰的簇拥下,它显得更为巍峨雄壮。
白银时代的荣耀
在最后攻顶的路上,绵延的山脊上只剩下两人艰难前行。
终于,1956年5月9日12时30分,日本登山队员Imanishi和夏尔巴协作Galalzen从北坡首登马纳斯鲁峰,就此日本在国际登山界上占有一席之地。
从1952年的第一次侦查,到1956年登顶,5年期间两次侦查,两次失败尝试。攀登马纳斯鲁峰对日本而言,考验的已不只是体力和技术,更是意志力。
日本登山队对马纳斯鲁峰的执着,也许和当时整个世界的攀登大环境是分不开的。
1950年,以法国登山队成功登顶安纳普尔娜峰为始,拉开了全世界14座8000米以上高峰的攀登序幕,也由此带来了淘金热式的喜马拉雅登山时代。
1950年,法国登山队首次尝试攀登安纳普尔娜峰,在没有预先侦查的情况下成功登顶,这极大地鼓舞了欧洲登山者。
这次攀登消除了登山者对8000米以上高峰的畏惧,他们意识到,不早点行动就会被别人抢占先机。
在太平洋西岸,还没有从二战战败的阴云中走出来的日本也同样嗅到这紧张氛围。自从20世纪初欧洲人将登山运动带入日本,拥有着悠久山岳信仰的日本便开始投入其中,但起初更多攀登都仅局限于本国内。
日本加入攀登8000米以上高峰的竞争,便从马纳斯鲁峰开始。
1952年的南亚季风过后,由日本《每日新闻》报社赞助发起的日本高山俱乐部决定派遣一支队伍在Imanishi的带领下前往海拔8163米的马纳斯鲁峰进行侦查。
对于马纳斯鲁峰,除了蒂尔曼在1950年拍摄的一张照片外,日本对其一无所知。初到马纳斯鲁峰脚下的日本人感叹:“即使在大本营,也已经比富士山的位置高了!”
马纳斯鲁峰上有着所有攀爬海拔8000米级山峰的常见风险:恶劣的天气、稀薄的空气和常见的雪崩。
除此之外,当年的攀登队伍还要面临本地人的驱逐和抵抗。冲突在1955年因为政府的介入而得到了暂时缓解。但缓解了本地人的情绪,只是距离马纳斯鲁峰顶峰更进一步而已。
每一次尝试,都万分艰难。“那是4月26日,风越来越大,我们相当沮丧地向四号营地返回,本来都为今年的胜利做好了准备!”Imanishi在后来回忆道。
与雪崩擦肩,与强风较量,与体能斗劲。当1956年5月9日,日本登山队员Imanishi和夏尔巴协作Galalzen终于从北坡首登马纳斯鲁峰,在狭窄的顶峰,他们欣喜若狂地举起手来,但因为双脚几乎累到崩溃,最后只能跨坐在山脊上。
马纳斯鲁峰,被尼泊尔人尊称为神山,寄托着当地人的美好夙愿,长期以来也一直激励着日本登山者。
这座8000米级山峰的首登,曾在日本国内掀起一股登山热潮,此后也一直是日本登山者的最爱。
曾经的“杀手峰”
但艰难的首登后,是长达15年的空寂。
直到1971年,日本登山队才从西北山脊完成马纳斯鲁峰历史上第二次登顶。
从一开始,马纳斯鲁峰就不是一座容易的山峰,在此后很长一段攀登历史中,它甚至曾被叫做“杀手峰”。
这座世界第八高峰被冠之以“杀手”之名,是因为频繁的恶劣天气和惨烈的雪崩事故。
有数据统计,截至2012年3月,马纳斯鲁峰被成功登顶661次。65名登山者在尝试攀登时死亡,死亡率从1990年以前的35%降到9.9%。其中95%的死亡由雪崩造成,还有一些是由于摔倒、疲惫和高原反应引起的。(资料来源:《Mountain Death Rate, The Dark Side of Mountaineering》)
1972年,马纳斯鲁峰东北线路上,海拔6500米处的C3营地,接连两次的巨大雪崩掩埋了一支正在睡觉的韩国登山队的帐篷,15条生命瞬间消逝。
▲2012年马纳斯鲁峰雪崩救援。
2012年9月,雪崩在凌晨3点发生,当时约有25名登山者正位于马纳斯鲁峰峰顶附近。
雪崩发生在海拔约7400米处,向下滚落六七百米,对设在海拔6800米的三号营地造成了严重破坏,11位登山者当时正在营区帐篷内休息,至少9名登山者遇难。
如今在马纳斯鲁峰,雪崩依旧非常常见。2018年,当川藏队还未到达大本营时,就听见轰轰的雪崩声音从远处传来,给初次见面的登山者们来了一个下马威。
到了大本营,雪崩、冰崩的声音更是连续不断。队员称:“有时每隔十分半个小时,巨大的声响便从周围的山上传来。”虽然没有发生在他们经过的路线上,但仍让人惶惶不安。
马纳斯鲁峰上因雪崩发生的灾难,曾引起较大关注,一些登山者就“马纳斯鲁峰雪崩频发下的攀登安全性”和“商业登山安全性”话题引发讨论。
事实上,正是商业攀登让“杀手峰”这一称呼逐渐淡离马纳斯鲁峰。随着近年来商业登山的开展,有更多的登山者来到这里,而死亡率也在逐年下降。
▲图片来源/川藏队
截至尼泊尔旅游部2015年统计数据:随着管理运营的成熟、保障力量的提升、救援系统的发展以及技术装备的提高,马纳斯鲁峰登顶人数:1101 人,死亡人数:68人,死亡率降低至6.17%,排名14座山峰第9位。
▲图片来源/川藏队
马纳斯鲁峰上的救援情况相对于其他8000米级山峰,也要更好一些。
在尼泊尔,虽然很多山区没有公路,但直升机行业非常发达,高海拔雪山救援技术成熟。直升机在尼泊尔本就是常用的运输工具,并不需要为了救援而去养活它。
“如果你在山里有麻烦,身边有停机坪,打个电话让直升机来接你就行。”苏拉说。当然,你要支付一定费用。
然而,商业攀登和直升机救援的成熟,并不足以让登山者忽略这座山的客观风险,和它作为8000米山峰的原始威力。
也只有真正走进它的人才会说——这不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攀登。
不变的热血和突破
1964年,世界14座8000米的首登竞赛落下帷幕,8000米级山峰已全部拥有了人类的足迹。
但攀登者们总是能以新的攀登方式挑战极限,“14座8000米全登”计划在攀登界拉开了序幕,不知不觉间成为了少数登山家的新目标。
第一个开始14座8000米攀登的人,是意大利著名登山家梅斯纳尔。此后,很多登山家也加入其中,颇具英雄式的个人攀登色彩。
在14座8000米全登的记录中,有一份荣誉我们不得不提。1996年3月底,中国西藏14座8000米以上高峰探险队离开拉萨,从樟木口岸出境前往尼泊尔,准备攀登马纳斯鲁峰。这是一场跨越14个春秋,历尽千辛万苦而取得胜利的攀登,马纳斯鲁峰是其中的十四分之一。
首登竞赛和国家荣誉之后,马纳斯鲁峰承载的,是更多普通人的雪山梦。
在商业攀登环境下,普通人也能在体能锻炼基础上和商业队的帮助下顺利登顶。
但也有很多人在这里追逐着纯粹攀登和个人突破。
比如,速度突破。2014年,Andrzej Bargiel打破了攀登马纳斯鲁峰的速度纪录,往返用时21小时14分钟。此前的纪录是德国登山者Benedikt bohm的往返23.5小时纪录。
比如,全滑降下山。2011年,Adrian Ballinger陪伴他的俄罗斯客户一起登顶了马纳斯鲁峰,并全程滑雪下撤,开创了马纳斯鲁峰的首次全滑降。
比如,无氧攀登。2017和2018年,强子两次无氧登顶8000米雪山马纳斯鲁峰。
亦或是,新线路的开辟和更伟大的个人攀登。热血与突破,仍在马纳斯鲁峰上。
对于一般人而言,8000只是一个完全任意的数字。然而,对于攀登者来说,这是更具有特殊意义的数字。
马纳斯鲁峰,作为14座8000米级山峰之一,也是无数攀登者的心头欲望。这欲望,从攀登开拓时代到更多人可以圆梦攀登的如今,变了,也没变。
▲图片来源/小溪
从原住民放下手中棍棒的接纳开始,到如今更多人走进马纳斯鲁峰的怀抱,攀登环境日新月异。
但变或不变,马纳斯鲁峰就在那里。
2018年,小溪跟随川藏队登顶马纳斯鲁峰,第二年,她又如愿登顶了世界之巅珠穆朗玛峰。
有人说,世界第八高峰马纳斯鲁峰,是走向珠峰的通行证。然而,每一位站在马纳斯鲁峰之巅的攀登者都知道:
它,不只是珠峰通行证。
▲图片来源/小溪
在攀登马纳斯鲁峰的第二次拉练中,小溪订了早早的闹钟,裹着睡袋拉开帐篷看到雪停了,晴天,没有多少云。她用两分钟穿好衣服,叫醒身边队员借来相机,因为担心错过金顶,她连厕所都没上。
大概5点50分,马纳斯鲁的金顶出来了。
▲图片来源/小溪
“很美,我如愿以偿用相机拍到了日照金顶,回去可以洗出来挂在我办公室里。”小溪说。
几年过去了,这张马纳斯鲁峰的照片一直挂在她办公室的墙上。
看着它,就能想起那个心情如金子般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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