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连载|轮廓(六)
六
里运河结冰的那刻儿,大琴子挺着个大肚子,一个人回来了。
她回来的时候,没回家,而是坐在河堆的石墩子上。西山太阳晒热了她脸上的泪,又被东北风吹凉。她麻麻木木的,手上拎着个包,就这么坐着。西山太阳转眼就落下去了,就剩东北风还在对着她吹。蒋二在家做伞做累了,转河堆的时刻望见了她。也没有和她说话,只是离她有些远地望着她。望了一刻儿,到她家告诉秦大妈说:“大琴子家来了,一个人在河堆上哭哩。”
秦大爷和秦大妈赶紧去把她架回家。秦大妈灌了个热水袋子给她,秦大爷赶不及地问:“怎么的啦,姓袁的怎么你啦?”大琴子抽咽着说:“他被抓起来了。”秦大妈问:“哪个他啊,那个和尚吗?”大琴子“嗯”了一声,就呜咽起来。
秦大爷愤愤地问:“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啦?”大琴子还是呜咽。秦大妈急了,说:“你赶紧说啊,小祖宗。”大琴子才说:“他想挣大钱。和人合伙弄了条船,运煤给电厂。在船舱里做了手脚,每回都少给人厂里五吨煤,被人发现。告到公安局,被当贼给抓起来了。”秦大爷说:“作孽哩。他这有文化好吧?歪才,才不正用啊。这下好了,你挺个大肚子,怎么活啊?”又说:“你不知道啊,怎么不劝他不能干这个事情呢?”大琴子说:“我哪块知道啊。”秦大妈说:“你这刻儿说这个有甚么用?赶紧看看怎么办吧。”大琴子说:“有甚么办法啊。他家找人去问了,人家说最少要判三年。幸亏发现的早,发现迟了还不被判十年二十年的啊。”说完又呜咽起来。
老两口禁不住唉声叹气。秦大妈说:“也怪我啊。当初看不上人家蒋二。人家蒋二现在摊子也不摆啦,做伞卖给苏州都发得了。唉。”秦大爷也说:“有文化有甚么用啊,啊?那姓袁的花里胡哨的,当时跟你说你不听。现在晓得了吧?有本事才能有饭吃哩。”秦大妈说:“离婚,跟这个不要脸的离婚。”大琴子哭的声音就大起来了,说:“离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啊?都八个多月了。他挣钱也是为我们好的啊。”秦大爷也对秦大妈说:“你别瞎说了,离甚么婚的。离婚好看啦?这事不要让外人知道。先在我们这边住着,把孩子生下来。过一天了一日吧。”秦大妈也哭了。
一家子晚饭也没吃,都躺倒在床上。躺到半夜,秦大爷起来问大琴子,说:“那姓袁的以前也没看出有偷鸡摸狗的毛病啊,怎么这回就想起来做这个破事呢?”大琴子又哭了,说:“他原来航运公司的船都被人承包了,他也没包着。给人打工嫌钱少。我也没工作,又要生孩子了。现在大家不是都奔着钱去哩嘛,他才想这个歪主意的吧。”秦大爷听着不吱声了,又躺回床上,把眼睛睁了一夜。
大琴子嫁给袁一文以后,就住到婆家去了。过年过节才回来看看她爸她妈。平常都是蒋二照应秦家。帮着搬石磨啊,拎水啊什么的。秦大妈有时候也会叫蒋二家去吃吃饭。看他衣裳脏得实在不像样子了也会帮他洗洗。现在大琴子回家来住了,蒋二反倒不去他家了。起先秦大妈看见他还老问,你这刻儿怎么不去我家啦?蒋二就说,做伞人家催得急哩。秦大妈也没往心里去,再说她也忙得不得命。又要摆摊子,又要洗衣做饭。大琴子看着就要生产了,还要照应她。
过了二个月,秦大妈进了蒋二家的门。对正在做伞的蒋二说:“二子,你这阵子也没到大妈家去。大妈也不好意思见你。这刻儿实在没办法了,大妈有些个事要求你哩。”蒋二说:“秦大妈客气哩。有甚么事你直说。”秦大妈眼有些红,说:“大琴子住进医院,要生产了。想跟你借五百块钱。”蒋二没说话,进东头房拿了五百块钱递给秦大妈。说:“够吗?”秦大妈连声说:“够了,够了。”蒋二又问:“这阵子怎么没看到大琴子的男人过来啊?”秦大妈的眼泪就下来了,说:“二子,你也不是外人。就不瞒你了。那个死男人被抓起来了。好好的拿人家船上东西,被判了三年。”蒋二重重地“哦”了一声。秦大妈又说:“这倒霉日子还不晓得怎么过哩。生意差得没得命。”说着又抹眼泪,还叨咕着,“作孽哩。那刻儿跟你,多好。”
又过了几天,蒋二路过秦家门口。听到里面有小小孩子的哭声,一头就闯进去了。外间没人,蒋二进了里间。看见秦大妈手里拿着孩子的尿布要往外走。大琴子坐在床上,孩子不哭了。正含着他妈的奶头在吸奶。大琴子的奶子白花花的。蒋二赶紧把头掉过来,说:“我听到孩子哭,进来看看的。”秦大妈说:“才从医院家来没几天。是个女孩。我们就给她起个小名,叫小琴子。”又对孩子说:“来来来,小琴子给蒋二爷看看。我们长得俊吧。”大琴子就把奶头从孩子的嘴里拽出来,奶子晃晃的。看得蒋二发晕。孩子又哭了。蒋二犹犹豫豫地把头掉开,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塞进孩子的小包被里,说:“二爷给的见面礼。”秦大妈笑了。说:“小琴子不哭,谢谢二爷。”那孩子还真不哭了。蒋二就要走,秦大妈说:“过些日子请你来吃孩子的满月酒你可一定要来啊,你要是不来大妈就不让你了。”
蒋二从秦家出来,就找我和大妮丫,请我们到淮园去喝酒。喝酒的时候老说,“他妈的,老子要找女人了。不找老子真受不了了。”我和大妮丫就带他玩,说:“今儿个带你去五月花找小姐啊?”他说:“有跟大琴子一样的小姐我就要。不是的送给我都不要。”大妮丫说:“人家大琴子都生孩子了。你哪里还有指望啊?”蒋二说:“他男人坐牢了。”我和大妮丫吃了一惊。都说,怪道这阵子没看见他男人来哩。大妮丫又说:“说不定你这回还真有指望了。”蒋二听到这话就兴奋起来。一个劲喝酒,我和大妮丫劝都劝不住,都喝吐了。我和大妮丫把他架回了家。
喝了小琴子满月酒的第二天,秦大爷两口子一起来找蒋二。蒋二停下手里的活,问:“秦大爷秦大妈找我有事啊?”秦大爷拿起蒋二做好的伞,打开望了一刻儿又合起来。又打开,死盯着望。秦大妈就说:“你个死人。摆弄人家伞作甚么?快说啊,别耽误人家蒋二做事。”秦大爷嘟嘟囔囔地说:“你说,你说。”秦大妈就说:“你个不上台面的东西。”蒋二说:“别客气。秦大爷,该说你说。”秦大爷还是对秦大妈说:“你说,你说。”秦大妈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想让大琴子来帮你做伞。”蒋二怔了一刻儿,忙不迭地说:“来啊。我正好缺人手,她来帮,我也能多做些个。”
秦大爷这回才放开了,说:“我们那个生意也没法做了,现在哪个还吃油端子?豆浆也苦不了几个钱。大琴子那个死男人又坐牢了。我们这么大岁数,上哪块苦钱去?大琴子带着个孩子,上有老下有小的。你就帮帮她,啊?工钱你随便给,够我们生活的就行了。”蒋二考虑了一刻儿说:“这样子吧。我现在每个月能做三四十把伞。大琴子来了,要是能多做出来的。钱都归她。”秦大妈说:“这没得说的了。也不知道怎么谢你了。蒋二。认得你也是我们大琴子上辈子修的福。大琴子一开头不会做,你要耐心教她啊。她也不笨哩。”蒋二说:“没事。开头几个月我给她五百块钱一个月吧。”秦大爷说:“你对我们家这样好。我们不知道是哪辈子修的福哩。”
大琴子第二天吃过早饭就进了蒋二家的门。从小到大,蒋二家大琴子没少来过。现在再进他家院子,大琴子觉得生了。院子里用油布搭了个棚子,以前是没有的。棚子里堆满了竹子和木料,棚子上还晒着些伞。进堂屋看见蒋二穿着透新的夹克衫,裤子也是新的。脚上不像以前老是蹬着双解放鞋,还不系带子。现在是黑皮鞋,三接头的。大琴子从他的鞋面上看到了自己穿着的布鞋。她进来的时候,蒋二正在伞面上画猫脸花,刚画完了一朵红猫脸花。听到她进来,蒋二停下手里的画。看见她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铰了,变成了二短毛子。旧咖啡色羽绒服套在身上,晃荡晃荡的。眼睛看蒋二躲躲闪闪。
蒋二盯着她问:“吃过啦?”她说:“嗯。你呢?”蒋二说:“昨晚酒喝高了,这刻儿不想吃。”她小声说:“这个样子对身体不好哩。”蒋二说:“没什么,我经常不吃早饭。”她又说:“我家去装碗粥给你吃。”说完也不待蒋二答话,就走回去了。再进来端一大碗白米粥和一碟萝卜干子,蒋二接过来一刻儿功夫就呼溜干净了。以后每天都是大琴子带早饭给他吃。中饭都是秦大妈来叫蒋二过去吃。开头蒋二不肯去,吃不住秦大妈死拉硬拽的。去了也是今儿个烧个肉,明儿个烧条鱼。把蒋二弄得不好意思,就说:“我干脆在你家带伙吧。”说完从口袋里掏出八百块钱塞给秦大妈。秦大妈嘴上说:“那能要你的钱呢,二子?”手还是没动,钱最终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起先蒋二叫大琴子做伞的时候,只是让她做一些轻活,穿伞线、修边什么的。做了几天,大琴子说:“二哥,你不能老让我做这个吧?”蒋二听的停下来手里的事对着她望了半天。大琴子从没这么叫过他,她以前一直叫他“蒋二”。大琴子也不望他,继续说::“二哥,你把做伞的手艺都教给我吧,啊?”蒋二说:“那些做的怪累人的。”说完就把自己的手伸出来,她看到他的手掌里黄灿灿的老茧铺了一层,上面沟沟坂坂的。手指弯有别人的一个半粗。也伸出自己的手掌看看,好像有些粗,还是没有老茧。就说:“我不怕。大不了跟你一样。”蒋二说:“这哪里是你们女人做的事情。女人不是留着做这些事情的。”她的声音里就有些哭腔,说:“这哪天能挣到钱啊,没得钱这日子怎么过啊?”蒋二过了一刻儿说:“慢慢来。以后再说吧。”
大琴子一般做两个钟头就要回去给孩子喂奶。有时候孩子哭得厉害,秦大妈也会把孩子递过来。大琴子也不避蒋二,掀开上衣就把乳头塞进了孩子的嘴里。蒋二望了几眼就把头低下了,过了一刻儿,还是瞟了几眼。夏天衣裳薄,蒋二一看见大琴子的胸前冒奶印子了,她就鬼急慌忙地往家跑。蒋二这时刻会停下手里的事情,掏出根烟,一直抽到大琴子回来。他就是从这个时刻开始抽烟的。
有一回,大琴子想着袁一文在牢里已经蹲了一年了,手就有些乱,伞线老是穿不进去。蒋二看见了,心说都做了几个月,怎么还这么笨呢?就过来把着她的手,把伞线穿过了伞骨。大琴子赶快把手抽了回来,脸红得被蒋二看见了。蒋二摸出根烟,点上说:“明儿个开始教你做伞。”
蒋二先开始教大琴子削伞骨。教的时候又把着她的手说:“要把竹子竖在地上,用刀慢慢旋。要旋得圆,千万不能尖。”大琴子觉得自己的手被他握得紧紧的,就说:“你松点。我不好做事了。”蒋二才缓缓地把手从大琴子的手上拿开,说:“你要做得仔细些个。这些竹子贵哩,是定山竹。”过几天再教大琴子锯葫芦,还想把着她的手的时候,秦大爷抱着小琴子进来了。蒋二心说,孩子也没哭啊。大琴子刚来一刻儿,就又要吃奶啦?秦大爷说话了,“我在家也没事。过来转转,蒋二啊,要不要我也过来给你们打打下手?”说完就找个板凳坐下,看着他们做。蒋二只好老实了。秦大爷也不是老得空来。他不来的时候,蒋二就故意教大琴子新活。教的那刻儿,老是忍不住去把她的手。把多了,大琴子终于有一天对他说:“二哥,我已经是有男人的人了。实在对不住你了。要是还有下辈子的话,我一定跟你。”
蒋二从这个时候开始,每天一包烟。每晚一顿酒,能喝八两。话倒是没人能听到他说几句了。
转眼小琴子虚三岁了,经常被秦大妈带过来玩。她们过来蒋二就不做事了,抱起孩子用胡子假假地扎她的脸。孩子用手护着脸,直叫,“二爷,痒。二爷,痒。”蒋二就笑了,说:“二爷不痒。小琴子痒。”然后就让孩子骑在自己脖子上,说:“走,二爷带你去转河堆。”
蒋二扛着小琴子走在河堆上,大琴子打着把伞跟在后面。猫脸花开在油纸伞上,夕阳把他们的影子越推越小。影子完全消融的那刻儿,他们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