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青菜在长大

一棵青菜在长大

一

人，特别是女人，一旦做了父母，就变傻了，自己的命不是命，儿女的命才是自己的命。年初，去上海工作大半年的女儿要回来过年了，我这个 当妈的，赶紧忙起来，早早准备好了过年的食物。还让弟弟从老家带来了女儿爱吃的红粳米、山木耳、腌腊肉、山黄豆、野蜂蜜。弟弟开车七八百公里，把这些山珍 美味连同他厚厚的爱一起搬进了我家。

记得之前，我和老公趁“十一”国庆节去探望女儿，从超市里买了点青菜，在女儿缺东少西的 出租屋里做出 来，女儿却吃得嘎嘣响。我当时笑得喷饭，笑女儿的馋样。孩子在家里时，哪会吃青菜啊！青菜这些蔬菜，要连哄带骗的，她才会一百个不情愿地伸出筷子去夹一 点。现在，离家久了，远在上海，举目无亲，吃不到妈妈做的饭了，当初的不情愿，变成了迫不及待。

女儿年少离家求学——高中、大学、去英国留学、初到上海工作的不容易，一件一件浮现在我眼前。当时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变成了眼泪，流下来。

所以，女儿要回来过年，我要好好补偿一下她，要天天、顿顿亲手煮饭给她吃。除了大鱼大肉外，还要让她把青菜吃个够，让她吃好了、吃饱了，在外的每一天都不想家。

我不去超市买青菜，我要亲手种青菜给女儿吃。

二

说起种青菜，我就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我大约八九岁时，父母双双被下放到菜地种菜。那个年代，物资缺乏，菜种也不例外，单有青菜种。父母和几个叔叔阿姨就每天在菜地里种青菜，他们不是挖地就是锄 地，不是浇水施肥就是拔草，从来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儿去玩，如若碰到大人们恰好挑大粪浇菜，就会伸出小手捂着嘴和鼻子，连声说臭臭臭，跑得远 远的。

我们一放学，家都不回，就直奔菜地玩。菜地离我们的家也不远，几百米距离，穿过一片橡胶林就到了。那时候，家里没什么可玩的，只有菜地，是我们的乐园。

现在想来，是因为菜地里有父母，父母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我们把书包丢在菜地中央的大草房里，一阵疯跑出去，争着去翻开一个个土疙瘩，那些无处藏身的蟋蟀啊、青蛙啊，就从土里跳出来。我们双手一合拢，啪，罩下去， 就罩住了它，它就在我们的手心里乱跳，跳得我们手心痒酥酥的，逗得我们直笑。我们的笑声会传到不远处正在干活的父母的耳朵里，他们会扭转头，望着我们笑 笑，说一声：这些疯娃娃，又低头干活。有时候，他们也会扯着脖子骂我们：死娃娃，再疯跑，青菜都被你们整死了。

我们还会去菜地边的养 马房 玩。养马人杨叔叔养着医院仅有的两匹大马，也驾驶着医院仅有的一驾马车。那时候，杨叔叔可是我们心里的大英雄，绝对不亚于现在开宝马、奔驰的人，但杨叔叔 没有一点脾气。我们伸出小手学着他一下一下给马抹肚子时（因为我们个子矮，够不着马背），杨叔叔总是一边给马打理，一边和颜悦色地跟我们说话。有时候，我 们见他套车，就甜甜地问他：“杨叔叔，你要去哪里？”杨叔叔就说要去某某地。我们就说我们也要去。心情好的时候，杨叔叔会捎上我们，我们就坐着马车，嘀嗒 嘀嗒愉快地奔跑在柏油马路上。我们还会学着电影《金光大道》主人公高大全，伸出马鞭，扬空一甩，高唱“扬鞭哎，那个咿呀甩哎，啪啪地响哎……”

三

父母种菜，是一份工作，但那份工作不是他们想要的，他们心里有苦，有无奈，却无法向我们诉说，说出来我们也不懂。我们只是跟着正在吃苦受累的父母，傻笑穷乐。

我母亲，从小没有种过菜，外婆家没有菜地让她种。我父亲也没有种过菜，爷爷家同样没有菜地给他种。他们从小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知道手捧书本之乎者也，衣 来伸手，饭来张口，人到中年时，不得不用握笔的手，双双去菜地里捏锄头把，从头学种菜。他们当时的心里，在流泪。可是，看到我跟弟弟在青菜地里翻滚奔跑的 快乐，听到我和弟弟的笑声，做父母的一颗不安的心，也就得以稍稍放下。

他们的命，已经变成了我和弟弟的命，只要我们高兴，只要能把我 和弟 弟抚养长大，他们捏锄头挑大粪，也不觉辛苦不觉累。我们姐弟两个，像父母菜地里的两棵青菜，在父母的精心栽培下，一天一天长大。天干时，父母要浇水。天涝 时，父母要排水。土紧时，父母要松土。长得茎高叶大时，父母要培土。有了病虫害，父母要赶紧配制药水，装进喷壶里，背着出去，一下一下喷洒在菜上。

等我这棵小青菜长成大青菜，能回报父母时，父母没有享到我的福。我大学一毕业就远走高飞，从此跟父母天各一方。我当年只知道忙工作，忙自己的小日子，过年才回去看望父母。远方的父母，却没有一天不把我牵挂。

那时没有电话，父母牵挂我，就写信，几乎天天写，说的都是琐事，让我觉得好笑，也觉得烦。

他们总是说，天冷了要加衣，不要着凉。工作忙了，晚上烧水，要烫烫脚。

要多吃青菜，生活好过了，有肉吃，也要吃青菜，多吃青菜通大便的。

四

七八年前，我家搬新家，家家都是单门独户的小院，门前都有块小空地。别人家在空地里种花啊草啊，姹紫嫣红，确实好看。我只想到种青菜。我快乐的记忆里，父母 是被一大片绿油油的青菜簇拥的，我们是在青菜地里疯跑长大的。等我长大飞离父母了，父母叮嘱最多的也是要多吃青菜。

我在家门前的那小块空地里大干起来，请来以种菜为生的表哥，让他站在我的菜地边，面对面现场教授。

表哥一一教我青菜、白菜、菜花、莴笋、苤蓝该怎样种，告诉我季节跟蔬菜种植的关系，教我施肥、挖塘、培土种种。我照表哥教的，买来鸡粪，挖开土拌进去，再上街左挑右选，买来上好的菜秧，挖好塘，一棵一棵栽下，浇水。

做这些的时候，我像准备怀孕的女人，幸福而忧心忡忡。早些年，为了怀女儿，我也是这样精心做准备。现在，我“怀”的不是一个人，是一些青菜。我是一棵长大了的大青菜，要怀上小青菜，让它们赶紧长出来，赶紧长大，然后拔了煮给我的女儿吃。

我照表哥教的一步一步去做，青菜果然长成，长得大大方方，美丽漂亮，长得像世上最好的青菜了。

除了青菜，我的菜地风景点，还长出大萝卜，长出了红辣椒和番茄、韭菜，我的女儿，吃到了各种世上最好也最安全的蔬菜了，我这个做母亲的安心了！

后来，女儿离家、读书、工作，我没有再种过菜。小院又荒芜下来。我小时候，父母工作的菜地是我的家，因为父母在那里。等我做了父母，女儿不在家，家也就跟着女儿走了。我那菜，是种给女儿吃的。

现在，女儿要回家了，我准备再亮出种菜的本事，为女儿种青菜。

五

春节一天天临近，我的青菜不紧不慢地长着。

终于，女儿回家了。大年初二凌晨两点二十分，窗外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女儿随着她爸爸跨进家门，微笑着，甜甜地叫了我一声：“妈妈。”

我赶紧把鸡汤、叉烧肉、腌菜炒肉一一放进微波炉里热，又把早就洗好的青菜，我为女儿种的青菜扭断，放进锅里煮。青菜水水的、嫩嫩的、饱饱满满，指甲一掐，嘎嘣嘣出水来，正好吃。煮好端给女儿，女儿夹一大筷放进嘴里。

我问：“好不好吃？”

女儿鼓着腮帮子说：“好吃，太好吃了。”

说完，咕咕笑，我也笑。

快一年了，女儿再次吃到家乡的菜，吃到妈妈种的菜，这顿年饭来得晚了些。

饭后，女儿分别给家里长辈发红包。我们都笑了。女儿，像我菜地里的青菜，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懂事，工作第一年，就给我们长辈发红包了。

我的心里充满了幸福。

从前，我做女儿时，把父母的关爱看得理所当然，对父母身体里生出彻底的牺牲精神，完全不懂。父母种青菜，手掌磨破皮，我只是看一眼，就跑出去玩了。现在，我做了多年的母亲，女儿不小心摔一跤，擦破点皮，都要心疼半天，女儿吃不到我为她种的青菜，也会急得掉下眼泪。

这就叫生命的轮回。一棵青菜出苗，一个人降生于世，嗷嗷待哺，等于对另外两个人做出宣判，从此他们必须把儿女的命，当做自己的命，这两个人，就是父母。等儿 女长大，自己成为父母，也开始栽种生命的小青菜，新一轮宣判，又在某个寂静的日子里揭开序幕，年轻的父母，又舍生忘死，加入了延续种族生命的浩荡队伍。

一棵棵青菜在长大，制造出一片琐碎庸常的繁忙。

这就是人世之美。

附记：

6月18日，第七届冰心散文奖在河北承德市举行了颁奖典礼。玉溪作家张丽萍的作品《一棵青菜在长大》，荣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单篇作品奖。

冰心散文奖是中国散文学会的最高散文奖项，也是全国专业散文评奖的最高奖项。该奖是根据中国散文学会名誉会长、著名作家冰心先生生前遗愿并捐资于2000年设立的，每两年评选一次。该奖项设立的目的，在于表彰和提携中青年散文作家以及对中国散文事业作出突出贡献的作家、理论家、散文编辑和社会相关人士。著名作家铁凝、贾平凹、迟子建、肖复兴等200余位作家曾获冰心散文奖。

第七届冰心散文奖参评作品，既有坚持传统散文创作的名家力作，也有对散文创新写作的新秀妙笔，代表了近两年来我国散文创作的总体水平。本届评选作品比往届压缩了三分之一的评奖数额，作品评审更加严格。共评选出散文集30部，单篇散文42篇、散文理论3部（篇），共计75篇（部），以纪念作家冰心写作75周年。

张丽萍，澄江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其作品曾发表于《散文选刊》《小小说选刊》《小说界》《边疆文学》《安徽文学》《滇池》《中国文化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散文入选过人民文学出版社年度选本《2013散文》《2014散文》，曾出版短篇小说集《婚姻与爱情无关》，著有散文集《世俗生活》、《澄江笔记》。获奖作品《一棵青菜在长大》发表于《滇池》杂志并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出版的《2014年中国散文佳作》一书。（玉溪日报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