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下辈子还做您的儿子
*1* 回老家
自定下回老家扫墓后,心情就变得格外善感。
首先在人员的组成上,有我和母亲、和妹妹、和妻子三种方案,最终还是确定了末种。不知为什么,总有种预感,这次会是自己一个人回去。买好了两张火车票,在临行的头天晚上,儿子先是有几声咳嗽,夜里高烧就到了39.5℃。给他吃了退烧药,准备等天亮去医院挂水,行程就这么真的成了我一个人。
母亲非要去车站送我,也只得由了她。在火车站外,母亲用报纸垫着坐在台阶上,不停地向我唠叨着,路上要注意安全、钱不要给人入眼、要到三叔家去看看……其实,我知道的不会比她少,但还是静静地听着。待她稍做停顿的当口,我说:“妈,还是回去吧,你孙子还发着高烧呐。”母亲突然跳起身子来,往公交车站方向疾走,我喊道:“慢点,不要急,到家后先给我来个电话。”
先去退了张车票,在选择是退83号还是84号时,我留下了84号座,因为爸爸死了,他不在了。软席候车厅设在一楼,我的T729次新空调二等软座特快票让我有权利进入到这里。大厅内摆放着一架黑色的钢琴,它被若干黄铜矮柱及粗红锦绳围在一圆形的木台中央,无人弹奏也有音乐流出(应该是被设计成了一比一尺寸的钢琴外形的音乐盒),我于临近电子告示牌的座位处坐下。我的右手不远处,有一50多岁的男人正搂着个30岁样子的女人接吻,旁若无人、很是投入;身着暗紫色裙装与裤装的几个女服务员立在大厅不同的角落里,其中那个着裤装的高个女孩身材很棒,喜欢像只小母鸡似的挺着个圆圆鼓鼓翘翘的尾巴来回走动,显然,她清楚自己的优势所在,让人忽地感慨起来,作为侠士能独步江湖固然是一种洒脱,而作为女孩能独步大厅难道不是一种美好吗?此时,能够吸引我的只有那架钢琴里不断飘出的乐曲,《魂断蓝桥》《春江花月夜》《致爱丽丝》《思乡曲》一首接一首,无穷无尽,直弄得鼻子发酸,这该死的音乐真不知是谁发明的。
83、84号座位的后座正好是临窗,而过道那头的81、82号座位,前座临窗,一切都像是天意。母亲来电话,她已经到家了,我说也已上得火车,大约在14:04分到达杭州。杭州并非我的老家,到那还得换乘快客,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至县城(全国百强县之一),再坐“三卡”至镇上(全国千强镇之一),再步行30分钟左右才能最终到达我的老家—— 一座眼下只剩八、九十户人家的小山村(经济上在镇里排名中上等,早非农业为主)。
这条路径,父亲在世时带我走过。
日落前,我终于回到了我的老家——小山村。
小山村,是由前山、农田、小溪、村落、后山成平行状排列组成的。父亲的墓地在前山,依次是宽阔的长满油菜的大田,一条约莫四、五十米宽的小溪,或高或矮的房子,接着是后山。我徒步来到村头,先到前山父亲的墓地去看望了他老人家。我跪在父亲的墓前,两行泪水跌落在地:“爸,你胡子拉碴的儿子来看你了,你老人家一切还好吧……”几天来,压抑的心情终于得到了宣泄。
村头,那条小溪依然静静地流淌着,我脱去鞋袜、挽起裤腿下去走 了走,感觉到清凉透心。想起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有次来老家度暑假,曾在这小溪里学过游泳。我的堂兄弟们骗我说:你不要学,只要把活虾吃下去马上就会游了。于是我相信了,吃过他们在小溪里现捕的活虾,憋足气力这么一试——还是止不住地沉了下去。呵呵,原来农村的孩子也是会骗人的。
当我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提着鞋袜,穿过一片狗叫声出现在四叔家门前时,四婶惊讶地上下打量着我叫喊道:“啊——昏得、昏得!”乡情,刹那间将我包围,如此地浓烈。
在爷爷奶奶所生的五个儿子中,父亲排行老二,老大、父亲先去了,只留下我的三叔(三婶)、四叔(四婶)、五叔(五婶)与老大、我母亲等各自的孩子们。
在五个人中间,喜爱读书的是我父亲,读完高中的就只有他一个人。父亲生前曾说过,刚毕业在镇里小学教书那会,校长家有两个漂亮的女儿,他对父亲说:你看中哪个就娶了她吧。父亲说:她们都很不错,要是我在这一辈子的话,我会娶其中一个为妻。后来,父亲参军到了城里,上了部队大学,认识了我母亲,有了我和妹妹;再后来,父亲一个人死在了远离亲人的客乡的大山里……
几位叔叔明显地比以前老多了,头发变得花白,婶婶们也好不了多少。三叔拄着拐杖说,你父亲小时候喜欢读书,他让我不要读书,呵呵。其实,我是知道事情的真相的,我三叔小时候读书只会将不认识的字用指甲抠去,等老师让他起来读课文时,他只读有字的部分,老师很快就发现了不对,问,某某同学,你有不少的字没读啊?三叔举着满是小洞的课本说,我没有这些个字,怎么读?
刚到老家的那晚,我只能听懂他们约百分之四五十的话,等到第三天临行时分就已能听懂百分之八九十了,有时,还能用老家话说上那么几句。和亲人聊天的感觉真好,不论是同长辈、同辈,还是晚辈,心里总是暖融融的,还带着些伤感与疲惫。
在老家的三天里,除了去爷爷奶奶的坟上祭拜外,就是到父亲的坟上,陪他老人家说说话;到各位叔叔婶婶家去看看,聊聊天;再就是山上、田间、小溪等处转转坐坐。每天都是凌晨的三、四点钟醒来,然后,再也无法入眠。
在老家,清明节必吃的食物有“米餶(读gu)”、“青餶”,前者呈白色饺子状的,是用米粉做成,里面馅是竹笋、野菜、红椒、瘦肉丝等;后者呈深青色圆状的,是用糯米和一种可食用的青草汁做成,里面馅通常是豆沙和芝麻。那天,堂弟将一个刚蒸好的“米餶”递给我,滚烫的温度让我左右手不停地捣腾着,像是弄杂耍的,二十余下后才能放入嘴里,味道香辣可口。我咧着嘴说:“好吃,真好吃!”惹得他们哈哈大笑。当然,那“青餶”也是十分好吃,回老家的几天,连我的饭量都明显地见长了。
几天来,我都是住在四叔家里,就像父亲从前那样。因为,父亲与四叔属于同一类人,聪明、勤劳、正直和善良。而我最喜欢和五叔待在一起,这是因为他长得很像我父亲,那种感觉很特别,真的很特别。而三叔有些喜欢胡说八道,想找乐的话,他能行。中间的时候,我是被拽到这家吃顿饭那家喝顿酒的,最后的晚餐我选择在四叔家吃。用小瓷碗喝着老家自酿的“红曲” 米酒,我们谈起了许多往事,有我父亲的,也有我的,那晚我醉了,醉倒在开满油菜花的老家的怀抱里。
时间,就这样地过去了,像是村头那条小溪里的流水。
临走的那天凌晨,先是有细雨拂窗,接着是嘀嗒有声,屋外蛙鸣一片。我坐起靠在床头吸烟,一支又一支,心又飞到了父亲的墓前。天刚刚放亮,我起身沿着新修成的盘山水泥小路去看父亲,这路是活着的人的一点心意,只花去了几千元。我,再一次地跪拜在他老人家的墓前作别:“爸,儿要回了。下辈子,我还想做你的儿子,我会做的比这次要好,你永远都是我的骄傲,而我,也努力想成为你的骄傲。”说完这些话,立起转身离去,数次回首。
车又载着我向着来时的路飞奔,不知何年才能回头。出发时是归途,返回时同样是归途,这是家与家之间的血脉牵连。
(作者简介:甲字号,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