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寻小小走西泠(杭州西湖游记8)
大唐年间,诗人白居易是呼唤着苏小小的芳名前来杭州赴任的。公馆内卸下行囊,不顾舟车劳顿,旋即奔向那萦绕过他梦里相思的西湖。西泠桥边,南北朝时期绝色才女苏小小,就沉睡在眼前那座荒草凄凄的坟茔里。
幻觉中,天地倒转,时光逆流,油壁车中缓缓探出一个婀娜曼妙的身影。花一样的年龄,蝶一样的心思,她含笑不语,似曾相识,正是白大诗人的梦幻女神,集美丽与才情于一身的苏小小。她倚身油壁香车,目光如水,似乎是在等待着她的阮郎归来。
从此,诗人心境中填满了这个若隐若离的影像,还有她情意绵绵,惆怅万卷的绝美诗句。千秋万载,苏小小这样情深执着的风姿,被如此定格了永恒的风景,除了白居易,不知还掀起过多少诗人心海的波涛,让他们浮想联翩,让他们自作多情,恍若自己就是那个被痴心女孩苏小小等待的阮郎!
多情的西湖,每朵浪花都翻滚着爱的传说,镂骨铭心而空前绝后。“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白居易出任杭州刺史以及回到洛阳后,分别留下过这样深情的诗篇,偌大的西湖,所有爱之源头,都来自苏小小。
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能够令名贯九州的诗人、领袖一方的白大诗人魂牵梦萦,幻念万千?南北朝时一个才华横溢,兰心蕙质的女孩,就在西泠桥畔的杨柳巷中,看似笙歌乐舞纸醉金迷的生活,身世却是极为不幸,自幼父母双亡,深陷苦楚,沦为歌妓,这个女孩就是西湖名妓苏小小。
精通琴棋诗赋,令她闻名遐迩,成为风流名士才子诗人围之旋绕的明星,追蜂扑蝶的达官显贵们欲念中的猎物。然而,在苏小小的心目中,酒囊饭袋之辈何足挂齿,她等待的白马王子应该是才高八斗,风度翩翩,赤诚侠义的千秋男儿。
终于有这么一天,西子湖畔暖风微醺,一骑白马涉水而来,马上少年,白衣飘飘,面朗若月,目灿如星,英武豪放中带着些许的斯文含蓄。白马少年与正缓步踏下油壁车的苏小小擦身而过,短暂的对视,心儿怦然悦动,那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已在梦中有过千百次的轮转。古往今来,男女心灵的沟通,从不需万语千言,会心的眼神,嫣然的一笑,就能在两颗心海中,架起刻骨相思的长虹。
这样一见钟情的故事,在遥远的年代绝非肆意夸张,那是传唱真爱的时代,爱情的字眼未染世俗尘埃,两情相悦就是如此简单,没有华丽的铺垫,莫问身世,莫许前程,天地为媒,杨柳为凭,湖水作证,生死不渝。“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才情四射的苏小小口占一绝,了却了两人徘徊于梦中的等待,接下来的日子光艳甜蜜。
然而好景不长,春梦易逝,仅仅三个月的花前月下,鱼水合欢,阮郎就被位居高官的父亲派人带走,自此一去不归。苏小小手捧着阮郎离别前的庄严承诺日夜相守,她不求锦衣玉食,不求荣华富贵,只求朝朝暮暮,白头偕老。而侯门一闭深似海,世俗门第的高墙挡住了曾经的海誓山盟。
从此,西泠桥旁,人们总会看到一个女孩依车守望的孤单身影,在与阮郎初生情愫的地方,早已物是人非,白衣少年再无影踪,苏小小的脸上,昔日的光彩越发地黯淡。蓝空遥渺,薄云无定,远飞的鸿雁不知何日归来,苏小小日思夜念,终化成了西泠桥边一座永恒的雕塑。
相思是鹊桥两端的牛郎和织女,是王维笔下的那粒粒红豆,是两性之间无法分割的强烈情感。或许只有在那样的年代,才会有如此挖心割肺的相思,如果换做今日,高度发达的通讯手段,情侣之间很难再感受到相思的煎熬,缠绵悱恻的情怀变得苍白无趣,轻易的苟合离分,和某些动物没什么两样!
忽一日,郁郁寡欢的苏小小在烟霞岭的一座破庙前,遇到了一个穷困潦倒,却志向高远的书生鮑仁。或许仅仅因他眉宇间的清澈与阮郎有几分相似,又或许仅仅被他努力上进的胸怀所感动,苏小小甘愿倾其所有,助这位落魄书生赴京赶考。阮郎忽远忽近的身影永远都只是梦幻,对书生鮑仁的牵挂,似乎成了她对阮郎执着坚守的另一份寄托。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阮郎不归,鲍仁无讯,花花公子和油腻阔佬们,依旧野蜂飞舞百般纠缠。苏小小在无望的相思中煎熬,在世俗的欺凌中挣扎,面对早临的死神,她心璧无暇,淡定从容,像多年后有个叫林黛玉的女孩一样,咳血而亡,痴情而逝。
这就是苏小小的爱,杜鹃啼血的爱,用生命谱写的爱。苏小小生于西泠,死于西泠,魂依西泠,她手握一纸铮铮誓言,用十九岁的生命,高举爱的千秋话题,纯粹得令我们这些所谓爱的歌者心有所愧,在她的面前,无法挺起高傲的胸膛。
阮郎始终没有回来,倒是那个落魄书生鲍仁,因苏小小的倾囊相助,在京参试金榜题名,赴任滑州刺史。在得知苏小小死讯后,他走马风尘千里奔来,依照苏小小生前遗愿,将她的芳骨掩埋在了西泠桥边,烧一堆人间烟火,洒一捧男儿热泪。 苏小小生前之所以选择葬身西泠桥,或许她还抱着一丝殷殷的期待,幻想着心中的阮郎,终会到她坟头前一诉衷肠,即便今生无望,她的魂魄也还能望一望她和阮郎相遇的那片春桃丝柳。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这是唐代诗人李贺的诗作《苏小小墓》,一个鬼才诗人寻尽了世间最美的挽歌,为苏小小的幽魂附上一抹空灵的气息。
在苏小小芳魂入土多年后,杭州西泠来了位当下正极其走红的诗人,他就是《长恨歌》、《琵琶女》的作者,新任杭州刺史白居易。白居易不仅经常来苏小小的坟前凭吊,为这前朝女子写下忘情的诗作,还带领杭州百姓疏浚西湖,用淤泥葑草筑堤,这长长的湖堤将西泠桥与孤山连成一体。
白堤上遍植垂柳,间插桃花,柳绿花红如仙境一般。苏小小独守的西泠桥,从此与天上人间的西湖结成了不可分割的整体。而与西泠桥连为一体的孤山,也成了文人雅士的向往之地。西湖中有“一山、二堤、三岛”之说,这一山指的就是孤山。它是由火山喷出的流纹岩形成,面积20万平方米,孤山与西泠桥、白堤相连接,整座山酷似岛屿,犹如独立在湖水中央,却又和陆地相连。
今日的孤山,人文景观非常丰富,有鉴湖女侠秋瑾墓,清代七大书阁之一的文渊阁,清代皇家御花园“西湖天下景”,晚清著名文人于樾的故居俞楼,著名的西泠印社等,是前来西湖的游客必到之处。北宋隐逸诗人林逋曾在孤山长居,平日里除了吟诗作画外,还种梅养鹤。“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正是出自他的诗笔。林逋死后葬在孤山,传说他养的那只鹤,竟在他的墓前悲鸣而亡,孤山上建有纪念他的放鹤亭。
苏小小是幸运的,正是由于她的善良和爱才之举,感恩图报的鮑仁,为她修造了千秋坟墓,历代诗人为她哀哀吟唱,她身边不乏文人墨客才女豪侠作伴而眠。孤山不孤,西泠不冷,苏小小也不寂寞。
然而,苏小小的坟墓在西泠桥边坚守了千年,却在上世纪某个年代,由于难以直言的原因,她的坟墓只能随着西湖边众多仁人志士的墓一起被毁,尸骨被弃于深山荒岭。
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杭州人民强烈的呼吁下,苏小小及其周边的鉴湖女侠秋瑾,景阳冈打虎英雄武松,还有守着孤山梅妻鹤子的林逋得以被重新安葬。苏小小的坟墓旧貌新颜,为新墓遮风挡雨的慕才亭,原本是当年滑州刺史鲍仁所建,如今挂上了国内多位顶级书法家的墨宝:“桃花流水杳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千载芳名留古迹,六朝韵事着西泠。”
有人诳语,二十一世纪初西湖坟茔的部分回迁,把武松的坟墓有意安排在西泠桥,是希望柔肠百转的苏小小,会喜欢上这位英雄侠义的山东大汉。闻此说法,我差点儿鼻腔喷出血来。苏小小是何等女孩,怎么可以有如此的假设!
2005年夏,我初次来杭,便怀着千古的悠思,沿着当年白居易和司马才仲走过的长堤,在孤山与栖霞岭间的柳荫处,找寻到了苏小小墓。矗立墓前,东望宝石流霞,西看苏堤春晓,南眺三潭印月,北赏栖霞美色。在苏小小的坟茔前,环顾西湖,柳浪闻莺、清波长堤、吴山天风、雷峰夕照,尽在望中。
实际上,经过千年的咏颂,苏小小的名字早已成为西湖爱意横飞的符号。如今,当美好的称谓被脂粉的堆积取代,当爱的字眼变成了廉价的甜品,当所有遗迹都成了赚钱的招牌,唯有这西泠依旧怀抱透明的色彩,一个痴心女子用她独有的翘望,坚守着最初的那份纯真。
湖畔游人熙攘攒动,只有这小小墓前人迹稀少,几个中国式大妈聚拢在慕才亭,一边甩着汗水,一边嚼着杭州精美小吃,叽里呱啦地扯着嗓门唠着家常,她们是来西湖玩耍的,从来就没听说过苏小小是谁,也不需要知道她是谁。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和月。”杭州西湖畔,西泠桥,保存了中国文人心中,最后的一块向往的圣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