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师生-专栏】 戴网生 || 那年,本县最后一名“中师生”

终于考完了。

走出全州中学考场的那一刻,我目光凝滞,双脚无力地晃着之字形步履,差点就要跌倒在校门前长长的水泥台阶上了。

好在我挺住了,哪怕出考场的那一刻,像一张薄薄的纸片飘出校门。

中考结束,便是漫长的等待。我希望早点获悉自己的中考分数,但又希望那个结果永远不要出现,就那么一直悬浮在某个地方,既没有激动,也没有失望。那时,农村改革的春风已吹遍大江南北,我家分到五亩责任田,还有几亩零散的自留地和拾边天,有许多农事等着我去做,繁重的劳作可以冲淡心中的纠结。那些日子,我锄草、疏沟、插秧、放牛……将自己拧成陀螺,不停地旋转,近乎自戕。

记得是一九八二年七月三十日中午,骄阳似火,正是稻殃下田的农忙时刻。我和大哥正在水田里弯腰插秧,汗水顺着脖颈、脊背、胸膛不住地往下流,洇湿了黑色的劳动布背心。过了吃午饭时间,我们准备收工,下午再插。刚直起酸疼的腰,就听到从学校方向飞来一串亢奋的声音:“录取啦!录取啦!”

是毛校长、辛主任、张老师三个人向我们这边疾奔而来。白色的衬衣鼓满了夏日的热风,像三面战旗猎猎飘扬,一种从未有过的惊喜在他们的眉梢闪烁。张老师喜滋滋地说:“省丹中!省丹中!”校长的脸也红了:“史无前例!史无前例!”辛主任黧黑的脸膛渗出豆大的汗珠,不断地往下滚落,他用衬衣袖子抹了几下,但汗水依然在滴。三个人齐刷刷地望着我,像看着一件刚刚出土的珍奇文物。

大哥欣喜之余,开始犯愁了。我父母双亡,全靠大哥一人支撑起这个家。大哥年长我十六岁,早已成家,有一儿一女,现在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我,家里早就穷得揭不开锅了。他怎能不纠结呢,在毛校长、张老师面前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还是别上省丹中了,负担不起!上丹师吧。”最后,大哥像是下了结论。

左等右等,不见丹师录取通知书的到来。只能耐心地等,心中万分焦虑。

好心的大队书记戴宏伟却等不及了。那天一大早,他就来到我家,急吼吼地对大哥说:“不能痴婆等丫头,得去问问,时间不多了。”

经书记这么一催,大哥猛然被点醒,急了,慌了,他甚至后悔当初冲动之下把省丹中录取通知书撕了。大哥看看我,挠挠后脑勺,低声对我说:“还是你去城里问问吧。”

我不肯去,还从来没去过县城呢。但大哥骂我,逼我,我也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去。直到现在,我都没弄明白,当时大哥为什么不亲自去呢?

我要去的是县招办。

好不容易摸到县招办。我憋红了脸,迟疑着进了办公室。室内很简陋,几张褪色老旧的办公桌紧挨在一起。接待我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别人都喊他主任,我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心里又陡增了几分畏惧。我结结巴巴地说完缘由,低下了头,静等着他回话。他耐心地听我说完,拿起硕大的搪瓷缸抿了一口茶,然后翻了翻跟前的一沓纸。过了一会,他看了一张表格,像思索了一阵,才对我说:“嗯,这个,这个中师录取快结束了。”

我的脑袋訇然作响,炸裂似的,仿佛听到了一份死刑判决书。稍顷,我强作镇定,睁大双眼紧盯着主任,像一只含泪的小鹿。他好像看出了我的痛苦,安慰我说:“这个,这个你的分数不低。今年全县计划录取中师生三十四名,这个,已录了三十三名,还剩下个名额是行宫乡有人举报一名往届生空出来的,按规定往届生是不能报考中师的……”

主任说得很清楚,我也听明白了,心里真是又急又喜。急的是,中师招生已临近尾声,考了高分的我竟然没被录取!喜的是还有一个名额,说不定以后还会有新的名额冒出来,尚存一线希望。那时的我真希望有越来越多的举报信,把那些潜藏的往届生全揪出来。我不知道这样想对不对,但我当时的确是这么想的。

大哥听到我说的情况,急坏了,像热锅上的蚂蚁。不能坐以待毙,他想起了县志办的一位老革命--吴通志!

县志办位于县城新民东路,在临街的东方大厦三楼。我们汗涔涔地跑上三楼,已是下午两点多。简单寒暄过后,吴伯伯就问我们有什么事。大哥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递上那张起皱的便条。二哥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补充着,生怕大哥说不清楚。吴伯伯看了宝贝女儿写的条子,眉头微皱起来,半天没说一句话。我看出了他的焦急和焦急。我们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过了许久,他撸了一把汗,自言自语道:“怎么办呢?文教系统还真不认识什么人。”

忽然,吴伯伯身子挺直,一拍前额,眼里闪出灼灼的亮光来。早些年,他所在的县志办编辑出版了《丹阳地名汇》,需要对部分有争议的地名进行拼写把关,请来了丹阳师范的语基老师刘淑勤。听吴伯伯说,刘老师曾经是天津人民广播电台的主播,语言功底深厚,乐于助人,是丹师有名的热心肠。听完他的介绍,我们刚刚沉下去的心又飘浮上来。

刘老师家就在县中教工宿舍,已是下午三点多,阳光依旧炙热,校园里的百年槐树上,无数只知了在不知疲倦地鼓噪。可能和我们一样心急,吴伯伯老远就扯开嗓子喊起来,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斯文。刘老师从低矮的平房宿舍里踱出来,一头花白的卷发,手里摇着一把灰色蒲扇。站定后,刘老师认出是吴伯伯,笑容涌上了脸庞。

刘老师没让我们进屋,就在树荫下和我们说话,可能是宿舍太小的缘故吧。吴伯伯把我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刘老师眨眨眼睛,不解地说:“怎么回事?据我所知,这么高的分数录取丹师应该没问题呀。”

她发了一通牢骚,好像还骂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只是觉得那句骂声也是标准的津腔,是我从没听到过的一种好听的腔调。她拍拍吴伯伯的肩膀,对他说:“老吴啊,你放心,我这就去学校,你们几个先回去。”

第二天下午,我就接到了面试通知,电话是丹阳师范直接打给茶场中学的。这中间经历了什么,我无从知晓,但刘老师起了很大作用是肯定的。班主任张老师又像上次送省丹中录取通知书一样,风风火火地来到我家。张老师的大嗓门几乎把全村人都吸引过来了,他们聚集在我家门前,叽叽喳喳地说笑不停,像遇到了特大喜事一般。

热闹过后,张老师开始指导我如何面试。张老师毕竟是老师,又是丹阳师范民师班的毕业生,这方面很有经验。我心中没底,胆怯而无助地望着张老师。张老师也看看我,笑着说:“别怕,没什么的,面试要得体大方,衣着要整洁,还要会唱几首歌。”

这是一场特殊的面试,因为面试的对象只有我一个。虽然只有一个人,但依然很正规,地点就在一楼的教务处,也是和县招办主任室差不多大的一间屋子,面试桌、评委台……一样不少。一路上的欢笑让我轻松愉悦,但一进临时设立的面试室,充满仪式感的现场还是让我松弛的心又紧张起来,脸也不由自主地涨红了。丹师的包国帧主任笑吟吟地看着我,反复提醒我不必紧张,说面试就是过过堂,语气和张老师差不多,让我感到十分亲切、意外。尽管包主任说得随意,我的脸色还是绷得紧紧的,连呼吸都不顺畅了,回答问题时有许多地方前言不搭后语。等我回答完一些问题,面试老师又要求我唱一首歌。我唱了蒋大为的《牡丹之歌》,这首歌堂姐辅导过我,按说不应该心慌,但我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在发抖,歌声也走调,几乎唱成了抖音。

出了面试室,包主任把毛校长、辛主任拽到教务处门前的梧桐树下,咧开嘴笑了,说:“这孩子真幸运,那天下午,刘老太在校长室骂娘,校长才决定把这最后的名额给了你们。这个刘老太,好大的脾气,连校长都让她三分。”

毛校长、辛主任开心地笑了,一个劲儿地感谢着包主任,暗暗为刘老师竖起了大拇指。

消息很快就传到村里,全村沸腾了。晚上,我家低矮的屋子里挤满了人,有的说来沾沾仙气,有的说来看看热闹,还有的说来讨教讨教经验。

几天后,我就接到了那张淡蓝色的丹师录取通知书。我左看右看,通知书上的每个字,每个标点,甚至纸张的每一处纹路,我都看了无数遍,看了个透彻。仿佛我的未来全压在这张薄薄的纸片上了。

大哥准备办酒席宴请老师和亲朋好友,可是囊中羞涩,这可愁煞了他。大哥忍痛卖掉了家里唯一的一头猪,才算把这场答谢酒席办妥。大哥还想放一场电影来庆贺的,只因囊中羞涩,最后只好作罢。

就这样,在一九八二年那个不寻常的夏天,我幸运地成为本县最后一名“中师生”。也许是录取过程中的种种不易,也许是家庭的特殊原因,我的自卑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这种压力逐渐演变成动力,更激发了我的不懈努力。中师三年里,我苦读奋练,各项成绩、技能也获得了丰硕的成果,先后获得了学校哲学论文优胜奖、水粉画竞赛三等奖、书法竞赛二等奖、三好学生等十四项奖项,同学们都戏称我是“获奖专业户”。我想,这也许是拜“最后一名”所赐吧。可惜的是,那些获奖的原始证书随着时间流逝、几次搬家,大多散失了,是我一直引以为憾的。

多年以后,与女儿谈起中师生的特殊岁月,女儿很是不解,疑惑地问:“中师生是个什么玩意儿?”

想起三年师范的读书日子,想起长期在乡村小学辛勤耕耘的艰苦岁月,我的心里既酸又甜。我郑重地望一眼女儿,用难得自豪的语气说:“你可别小瞧了中师生,放在几天,大多是考985的料,起码得是211吧?”

作者简介:戴网生,男,1966年1月生,江苏丹阳人,中学高级教师。江苏省报告文

学学会会员,镇江市作协会员,镇江市写作学会会员,曾发表过各类作品五十余万字。

邮    箱:dysxdws@163.com

致敬芳华已逝的一代中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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