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胡同

北京的胡同多极了,横七竖八地挤在那里。若是有人要给全北京的胡同做个“胡同普查”,给它们也落个户,那恐怕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除了几个赫赫有名的,那些胡同几乎都一个模样,清一色的灰墙灰瓦。除了生在里面、长在里面的人,没有人会对一条不起眼的小胡同有什么深刻的情感或是了解。说实在的,顶小顶偏的胡同若不留心找,便很容易忽略过去,更别提知道其中的说头儿了——胡同似乎不太喜欢生人。

但如果来人肯下点功夫,和那的老住户套套近乎,聊上一阵子,也不难清楚里面的趣闻掌故。胡同的亲信是最地道的北京人。这一条条窄窄的小巷子保护他们、抚育他们、滋养他们。胡同每时每刻都是张开的。白天它看着里面的人走出去,并不说什么,但期待着他们回来。白天只有沿街叫卖的陪着它。该吃晚饭的时候,该回来的都回来了,一个不落。它也并不说什么,只是暗暗地高兴。

这时候家家户户都敞着门,只挂一个帘子,进门一拨,哗啦啦地响。耐不住热,就去胡同口转悠去。槐树下必定是有大爷大妈坐着小马扎聊天,也有人借着路灯的光线打扑克。小孩呢,就在槐树下面瞎玩。他们玩的游戏,长大的人是不理解的。不一会儿,提笼架鸟的,打太极拳的,练圆号的,练黑管的……全都出来了。这时候胡同最高兴——它的人丁兴旺呢!于是吹来一阵凉快的风,这是夏天。

如果胡同对住户的情谊是吹来一阵凉风,那么北京人对胡同的喜欢体现在起名儿上。北京人实在而随性,好多胡同的名字压根儿就是以一个突出的特征,顺嘴起的。一传十,十传百,这名字就这样传开了。

在这些胡同里,有一条最不值得一提的,叫包子胡同。这胡同没什么来头,不过是历来有卖包子的,所以就地取材叫包子胡同。包子胡同的人心眼实在,一条胡同里只开一家包子铺,迟来的绝不跟先到的争抢生意。因此包子胡同里的包子铺都不兴起名,只说“包子胡同里的包子铺”,就清楚的很。这历来仅此一家的包子铺就变成了这条胡同的活招牌,一代一代几乎是有了一种传承的习惯。包子铺老板的和善,包子的皮儿薄馅儿大,也让胡同里的住户骄傲。不过,只有最后一家是个例外。

包子胡同里的最后一家包子铺不是当地人开的。那年一对外地夫妇带着一个女孩儿在这里安顿下来,卖包子。说来也奇,女孩儿和那夫妇的口音并不相同。胡同里的人爱打听,邻里间的事情也藏不住。胡同窄,住户就联系得紧,事事宠辱相关。一家的孩子得了天花,别家的孩子也跑不了。如果今天你搬走,明天我搬来,谁也不认识谁,这样可不行。为了大家得好处,胡同里的人习惯了通力合作,就不仅相识,还变为了朋友。

大家相互一打听,才知道这孩子是领养来的。后来看到这孩子从不开口叫爸妈,再一看夫妇俩是怎么待这孩子的,心里也就了然了。

这一家子刚搬来的时候,孩子刚刚到妇人的腰间。他们上午搬来,下午孩子就拎水桶打水去了。她得高举起胳膊才不至于让桶底擦着地,可她提桶、打水的姿势熟练极了。三口人忙活了一天,第二天就摆起桌子椅子醋蒜碗盘,贴起开业大吉的标示。孩子整天擦桌子、摆碗碟、送盘子、洗碗筷,长大一点又帮着包包子,从来没有闲工夫去跟同龄的小孩玩去。她的身量是那么小,可她做的活和大人一样多。她年纪小、气力小,就更只能一刻不停地工作。她得专心听着妇人的指令,屋里屋外地干这干那、拿东拿西。这孩子稍一喘息,妇人就要操着她的外乡话高声骂起来,骂声千回百转,顺着蒸笼上的炊烟袅袅地飘到每一户人家。“所幸不打那孩子”,其他住户每每这样安慰自己。

孩子在无尽的工作和责骂中谨小慎微地成长起来。在去上学之前,她的所有行动被局限在那条小胡同里。去上学后,她一放学就得马不停蹄地跑回来帮着包包子,因为那时候食客最多。她早上起的早,在别的学生还在酣眠的时候,她早已包了好几笼包子了;她晚上睡的晚,别的学生写完了作业出去疯跑,她还有好几摞碗等着洗。劳累使她消瘦,不平使她变丑。她在无休止的跑、擦、扫、抹、洗、包包子的裹挟下抽了条,比其他孩子还高些,也比他们黄瘦。她的眼睛总是释放着一股愁苦和绝望的信息,让每一个人经过包子铺的人都能准确地察觉到,然后有点惭愧地低下头去:她在求救呢。她向全世界求救。她小小的脑袋已经认定自己处在比世界上任何孩子都差的处境,随便来个人把她领走都能让她快乐些——她是那么渴望着新的生活。在现在的处境下,她没有机会享受欢乐,可却看着别的孩子在眼皮底下生龙活虎。胡同里的人混得太熟了,他们对谁都是一股松松快快的亲热劲。看看邻居和自家孩子谈天说地的那种自然和谐的氛围,再看看邻居对待自己的那种小心而又怜爱的态度,她连鼻尖都感到酸涩,妒嫉得几乎要发狂。欲望的野草在心里像鳗鲡似的蠕蠕游动,想让她做出些疯狂的举动。但她的妒忌是可以原谅的。毕竟她渴求的东西,对拥有的人来说最不珍惜,可对没有的人来说,又是这一辈子最想得到的。她时而妒忌,时而怨咒,时而认命。但这些蓬勃的野草从不许给人看见,她的内心活动从不能表露一分一毫,让她压抑到要变成一个老妇,或是一个妖怪。假如不住在胡同里面,她心里兴许还能好受些。

她时常在想为什么自己没有一个家。每只鸟儿都有巢,每个孩子都有家。就算是最蠢笨而不讨人喜欢的孩子也总有父母爱着、护着。可她呢?她有一处遮风避雨的地方,有一张小床,这些是属于她的,但她从来感受不到一丝家的暖意。她四五岁上亲生父母出车祸死了,养父母把她领回来。这对夫妻给她足够的吃穿和无尽的活计,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但他们从不许她叫爸妈。男人说,他不缺闺女。不叫爸妈,那叫什么呢?男人教给她叫他们叔、婶。“叔”,一个横冲直撞的,缺少温度的字,怎么比得过那亲亲热热的一声“爸”呢?带着股新鲜的热乎劲,和着点撒娇讨巧的意思,拐上几个弯,她能把他的心给捂化了。

但他从不给她这个机会。妇人每天不住口地骂她,男人则一句话都没有。他是个老实而木讷的人,不对妻子说话,不对养女说话,也不太对顾客说话。女孩儿像是赌气似的,更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妇人把一家子的话都说净了。

假如他们准许她叫爸妈,一切都会不一样,他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人。如果是一家人,那苦点累点算什么?挨几句骂又算什么?反正是一个锅里吃饭,一个炕上睡觉。可他们不是。女孩儿和夫妇俩不是一家人,他们只是搭伙过日子。夫妇俩给女孩儿吃穿,女孩儿为夫妇俩干活。离了对方不行,但换了别人也不是不能过。他们只是需要彼此担任的角色罢了,似乎没有半点情谊。女孩儿是个孤女,受惯了欺负和冷眼。生活已经把她感知幸福的能力磨没了;夫妇俩是生意人,他们包的包子馅儿小皮儿厚,从不靠回头客挣钱,很是给胡同里的人丢脸。大家都说,他们的眼里只有钱,容不得别的。

这样的日子,这一家子过了很多年,胡同里的人也习惯了。他们经常在出门的时候看见包完包子赶着去上学的女孩儿,她身后跟着妇人的尖嗓子,提醒她放了学别在外面瞎混,赶紧回来干活。他们这时候偶尔就会买上一笼包子,装在袋子里拿着吃。边走边咬一口,然后发誓再不上当。

一晃女孩就要上高中了。妇人不乐意:“反正还不是要回来包包子,还不如现在就在家里干活,何必费那个钱呢?”女孩儿说,她的学费她自己挣,男人就点头了,妇人也不再说什么。

女孩儿就出门上学去。一只脚迈出门槛,她突然发狠似的回过头来,盯着夫妻俩说:“我以后还要上大学,还要读研究生。我都自己供自己。”

女孩跑了,妇人想追出去骂她的没有教养。男人拦下妻子,慢慢地点头,转头回屋。

过了几天,包子铺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女孩儿照例跑着放学回来,横冲直撞地进了里屋,出来的时候已经戴好了袖套。她不用妇人说就拿起一屉包子端到客人桌上去——她在心里深深地埋怨妇人,可又着实跟她默契得不需言语即能交流。这是女孩儿在责骂中锻炼出来的一种拧巴的关系,展开看,能看见妇人的每一句骂词。从小到大,这些难听的话像一团黑压压的蜂群在这段关系里乱撞,并日益增多。女孩儿永远坐在蜂群中心,她是蜂群的王,领着它们在心里肆意地飞,直至千疮百孔。

转身拿下一屉包子的空当,女孩枯干的小手突然被紧紧攥住,她心里一下涌起极度的恐惧和极度的欣喜。女孩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高兴,只是她的心在驱使她的脑。

“你还认识我吗?”陌生的男人眼泪涟涟。女孩当然是摇头。

“我是哥哥。”

女孩儿惊惧了。她感到自己的眼皮抽动了一下,思绪就开始飞得很远。她的确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想起她的亲生父母曾经是怎样宠爱她,想起她有一个大她很多的哥哥。事实上,父母遇难那年,哥哥已经超过了被领养的年龄。他在福利院呆了些日子,然后一切靠自己。他从来都没有停止寻找妹妹。

女孩郑重而严肃地看着哥哥的脸,顺着一些模糊的记忆,他的面容似乎逐渐熟悉。这张脸正在哭泣、扭曲、狂喜。她一时间疑惑了,又无奈了。假如来在她面前哭的是她的亲生父亲,她还可以转头走掉,惩罚他抛弃她,把她丢到火坑里受苦,告诉他自己有人疼爱,过得好的很。可是她早就没有父亲了,来寻她的是哥哥。寻亲是父亲的义务,但绝不是哥哥的。哥哥找她,是想补全一个在狂哭中解体的家庭,是想看看她过得怎么样,是他的良心的指引。哥哥来找她,是他对妹妹的馈赠,而非补偿。

她看着男人放下手中剁肉的刀,气势汹汹地朝他们走来。他的那种惯用的温顺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阴郁,几乎是愤怒。他居然还生气了、发火了、动怒了?女孩这样想着,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在巨大的情感起伏下,她哭了,并感到不适应和羞怯,跑到里面去了。她不知道这件事最后是怎么收的尾。

这件事发生后,大家都很沉默。不只是他们一家,甚至胡同里的人都在刻意地保持安静。不懂事的小孩子被关在家里禁止跑闹,没有人提着马扎出去。提笼架鸟的,打太极拳的,练圆号的,练黑管的都没了踪迹。大家在等着什么的到来,没有人说,但确实是心知肚明的。有好事的老太太会在偶然碰见的时候耳语一句:“要有大事儿啦”,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家里,拉上门。

人们没有久等。女孩的哥哥在第二天晚上来了,还带来了他的妻。那夫妇俩似乎已经预见到了,早早就让女孩进屋。女孩扒着门,听见四个人坐下了。哥哥开门见山地说想带她走。

带她走。女孩的心早有预兆地雀跃了。这出戏她曾在心里演排过无数次,今天终于能正式登台。走,离开这个闭塞压抑的地方,离开她灰暗又似乎注定了的结局,走出窄窄的小胡同,回头最后看上一眼,就改变命运。走,走,走得越远越好。拉着她的手的人又是怎么样的呢?她和哥哥多年未见,哥哥变成了什么样子呢?他们会住在哪里?嫂子会对她好吗?哥哥会对她好,会爱她,这已经是认定了的——他这不是找她来了吗?他们赚的钱多吗?不多也没关系,他们会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一起吃糠咽菜也是幸福的。可她还是盼望,并且愿意相信哥哥现在过得好、过得富足又体面。她已经陷进了欢乐、光辉、温暖、幸福的梦中去了,尽管她连来人的相貌都没有记清。

“带她走可以,我们也知道,好聚好散嘛”,是男人的声音。“可是,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要明算账。”

哥哥和嫂子表示赞同。接着是一摞东西砸到桌子上的声音,翻页的声音,和良久的沉默。女孩便明白了。门外正进行着一场交易,她是商品,两方正激烈对决着想要降低,或抬高价钱。这是一场拉锯战;是鬼神的争斗;是巨灵在荒野撕咬着搏斗,躯体扭曲成一团;是善与恶的较量,不知谁正占着上风。可悲的是,这一切的前提是那善的一方也同意她是一件商品。这是对一只绵羊的抢夺,是利益高于情谊的抢夺。到头来,她是可有可无的,是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掌握她命运的永远是旁人,有时还是她痛恶的旁人,却一次都轮不到她自己。轮不到!她没办法左右自己的一切。她看着自己被踹到阴沟里,曾经是纯白的,但污泥侵袭着她的神志,到最后那个受苦的仿佛不是她自己,她也不愿认出那就是她自己。她是一件附属品,是一个书包上的挂件,是一个客厅里的摆饰,却并不好看。她开始问自己:是我太不中用,还是这世道本就不公?

她恨。不恨那夫妇,不恨哥哥嫂子,不恨胡同里的人,不恨那些食客,只恨造化弄人。风也好,雨也罢,她都释然了,也不在乎了。可为什么上天要这么对她,让全世界的人和事都来作践她,好教她学会忍受,学会自己作践她自己?这样的日子她受了十几年,也不是没有努力过,但她已经明白挣扎无用,所有的苦楚和羞辱只能受着。她的前途和命运难道还不了然吗?她的人生是被苦难围困的一生,是无力无助的一生。而这只是沉沦的最初一步。这里有一个梦想的婴儿,还没出世就死掉了。这世界上有许多伤心人在为梦想努力着,最终失了望,却连因为什么都不知道。这很容易。神说要有光,世界就是亮的,他想让你的世界一片灰暗,那也如他所愿。明明事事看起来完美,结果却仍不尽人意。梦想成了一列崩塌的火车,一节一节慢慢地失去动能。乘客纷纷跳车,只留你在驾驶舱慢慢感受。这一切有什么来由呢?若是再怨到自己身上去,就近乎到了一种刻薄的境地,再也没有继续的勇气了。于是只好说,造化弄人。也许这就是生活。旁人牵制她的命运,旁人的命运又被远方的未知围追堵截。他们都是被猫捉住、玩弄的小鼠,有时得以喘息,就大笑“人定胜天”。被叉住了咽喉,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静静地等待着休息和解脱。所有人都是一样,也不必埋怨谁。这是女孩儿的处事哲学。

果不其然,她听到嫂子的叹息:“太多了,这不是坑人吗。”

“孩子四五岁上来家里,我就跟她说咱家过的是苦日子,从小到大也是我们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我们吃什么她就吃什么。辛辛苦苦把孩子养这么大,不容易”,是妇人的声音。

“要是实在有困难,打欠条也没问题。”

又是沉默,然后是抽泣。哥哥说,想再见她一面,男人就把她叫出来。她走出来站在养父旁边,然后看着灰秃秃又油亮亮的地。门外夜已经很深了,有蝉扒着槐树在鬼哭。

女孩感到有大颗的泪珠掉在她身上——竟然是男人在哭吗?女孩和一边的妇人错愕地看着他落泪,看着他拿起一本账簿开始撕,拿出的是小孩子受了委屈拿东西撒气的痛快劲。撕不动,就扔在地下踩。纸片纷纷扬扬地落在女孩脚边。

他说:“孩子想说的话,我来替她说。孩子在这个家过得苦,我们亏欠她。可现在亲生的哥哥来寻亲,因为钱的关系又把孩子扔下不管了……我实在不放心把孩子交到你们手里啊!”

男人拿了刀握在手里,哥哥嫂子就退后了一步。他划破了胳膊,鲜血流出来,滴到地上。男人怔怔地看着血溶上了灰:“记账是全家人都记的,不单是你一个。我自己花了钱也记在另外一个本子里。从前我和你婶不让你喊爸妈,是因为我们原来也有个闺女……可怜她到四五岁上就没了。我们一直过不了这个坎。”

他用粗粝的指腹沾了血,抹在女孩儿脸上:“但从今往后,这孩子就是我们的亲生闺女。谁敢说一个不字,我拿命跟他搏!”

在第一家酒吧开进了包子胡同后,这家包子铺就搬走了。后来胡同的房子翻盖过了,名字也改了。现在那儿是一个年轻人玩乐的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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