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母亲,三个父亲(大结局)

原创 走马 不可思议编辑部 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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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零后女孩汪新娣被迫与母亲踏上返回东北的旅途。在那里,遇见卖掉她的生父和赎回她的养父。母亲的青春与广阔天地一一展露面前。新娣突然意识到,她从来没有主动了解过母亲的人生。
本文是《一个母亲,三个父亲》系列大结局,根据当事人口述撰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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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夏天,我和汪晓东从北京出发,先回东北老家,再去大连。一路上,汪晓东讲起生父袁岭卖掉我,继父吴延西接我回大连,最后汪晓东带着我和新桥去北京的故事。

这趟东北之旅以前,我只在汪晓东和二姨汪晓玲嘴里听过只言片语,从未将十几年的碎片拼凑成完整记忆。说它是个故事,因为于我而言,整件事都充满不可思议。

一周后,我和汪晓东坐火车回到北京。

所有的故事,像是画了一个圆,从脚下出发,再回到起始之地。回来时,一切还是之前的样子。北京站广场的旅客行色匆匆,在巨幅的“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广告牌下,毫不停留地穿梭而过。一切都在朝前走,偶尔有回头张望的急切呼喊,寻找着自己的亲人或者孩子,转瞬淹没在嘈杂中。

我垫高脚越过人们的头顶,不一会儿看到壮壮走了过来,举着一小枝桂花,递给我,扑鼻的香。

桂花在北京不多见。跟汪晓东回东北之前没几天,壮壮带着我去了钱粮胡同,那儿有一老大爷在胡同口摆了一排的花盆,全是雕琢成各种形状的桂花盆景。当时我说,我要是偷一盆儿,大爷不得追着我打啊?

壮壮的脸上贴着一个创可贴,我问他咋回事,他摸摸脸说:“一盆儿我抱不动,偷了一枝儿,让大爷给我镇压了。”

我心疼地笑了,他总是乐于满足我的任何要求。

壮壮是我男朋友,他来车站接我和汪晓东。

汪晓东一直不喜欢壮壮,说他比我大了十二岁,眼睛又小,头发还秃,挺大岁数了说话不着调。

壮壮一年前关了自己的广告公司,听说是因为奥运会。他在北四环边上投了上百万的一块广告牌被拆了。汪晓东对这件事嗤之以鼻,认定壮壮在哄我,“他咋不跟你说说他挣钱的事儿呢?”

可我喜欢壮壮,甚至动了跟他订婚的念头,我想跟他生活在一起。跟汪晓东说了之后,她不同意,借此机会让我认袁岭,这才有我和她的东北之旅。

回到北京,再看到壮壮,汪晓东对他的态度转变了很多,竟然主动问起壮壮的工作。还问,你那套房多大?

壮壮不放过任何对他有利的蛛丝马迹,马上说正在石景山看房,就是有点远,还邀请汪晓东也去看看,帮着拿个主意。

汪晓东不置可否,“那么远,得给新娣买辆车吧?”

壮壮满口答应。我心里窃喜,这算是同意了。

壮壮把我和汪晓东送回家。到家时,唐叔已经做好饭菜,热情地留壮壮吃饭,说想喝点儿。汪晓东横一眼,唐叔说那不喝,不喝了。

壮壮推说有事儿拒绝了,道别时拉着我的手,跟汪晓东说,那我带新娣去看房?

汪晓东点头。

回到车里他问我,我东姐,对唐叔儿是不是忒严厉了点儿?

壮壮私下里叫汪晓东东姐。他说汪晓东只比他大7岁,看着比他还年轻。

我努力搜索一下记忆,唐叔以前不是唯唯诺诺的人,只是在汪晓东面前,一点儿锐气都没有。

唐叔,是和汪晓东在北京一起生活,为她坐过牢的男人。

2000年,冬。
汪晓东签了离婚协议书。她失去吴延西的音讯已经大半年了,她说不管心里多难受,她都不能,也不想再等了。

十岁的我领着六岁的新桥,随汪晓东坐上去北京的火车,汪晓玲和何姐在站台上哭作一团。何姐心疼汪晓东,让她万事小心,日子不好过就回大连。汪晓玲失去主心骨儿,一劲儿念叨你走了我可咋整啊?

汪晓东说你就会哭,等我在北京站稳了,咱再胜利会师。

汪晓玲舍不得,她想不明白,一家人都在大连好好的,干啥非得去北京呢?

对汪晓东而言,家和家人,永远只是责任。而她现在的责任更重,就必须走得更远。北京,在汪晓东眼中,遍地都是机会,干燥的风里都能闻到钱味儿。

“只有钱才让人踏实。”汪晓东说。

她在火车上嘱咐我和新桥,你俩得听话,还得争气。妈给你们挣够一百万,把你们都送出国。

吴延西的大闺女,北京美老板家的儿子,都是出国留学回来的。去什么国家她不知道,可是听着就觉得人家出息,“那可是花了好几十万镀了一层金的。”

“我大闺女大儿子,”汪晓东看着我和新桥双眼放光,“将来也都是海归!”

家里唯一在北京的,是我小舅。这些年他一直在美老板店里当理发师。汪晓东让他帮我们租了一间房子,在南城,筒子楼。我们的房间在走廊最里面,得蜿蜒穿过走廊里堆砌的各类杂物和饭菜余香,才能顺利回家。

汪晓玲听说之后给汪晓东打电话,劝她别太苦着自己,最起码租个环境好点的房子。汪晓东说不行,我来北京为了挣钱,享福先往后放放。

此前跟汪晓东有过扒皮霜之缘的美老板,抛来橄榄枝,问她有家新开的店,做店长你去不去?

汪晓东当下就答应了。先去老店学了半个月,大概掌握基本的管理标准后,她穿上职业套装,像一朵怒放在冬天的花朵,等待着新生活的春天。

汪晓东当时身上有几万块存款,没有多大的生存压力,工作的目的只有一个,挣钱,还得是大钱。她跟美老板谈了一下,不要工资,一季度一结算,门店净利润的20%归她。

美老板说先试几个月再说。

2001年,开春的时候,汪晓东决定不干了。

不是她干得不好,也不是因为生意惨淡,是帐算不清楚。

汪晓东用当季度储值卡销售金额减掉了房租、人员和产品成本后,计算了20%的利润给自己,数目不菲。美老板不同意,她的道理是汪晓东只能按储值卡已消费金额做收入,因为余额还没消费掉,那是负债。

这事儿各有各的道理,谁也说服不了谁。汪晓东说那怪咱开始没说清楚,按你说的结钱。

汪晓东一直相当自负,这些年摸爬滚打,多聪慧不敢说,至少觉得自己是块做生意的料。所以不管美老板怎么挽留,最后还是决定辞职了。

美老板请汪晓东吃饭,推心置腹地说:“晓东,我投的都是真金白银,你可不能埋怨我。”

汪晓东也实话实说,说真没有,我汪晓东不是那样人,“咱俩还是姐妹儿。”

辞了美容院的店长,汪晓东又瞄上了一个门路,宠物店。

美老板家里有一条宠物狗,椒盐色的梗犬,雪纳瑞。汪晓东没觉得它好看,“灰色的,跟小毛驴子似的,三角耳朵,还有胡子,看不出是个啥玩儿意。”

就这么个“玩儿意”,美老板每周带它至少出去洗一次澡,一个月美一次容,把毛修修,剪指甲,一次一百五十元。还有狗粮、各式零食和衣服的消费。汪晓东觉得这生意靠谱,有钱人的钱更好挣。

这次她决定要自己干。

可是对于宠物常识,汪晓东是俩眼一抹黑,啥都不懂。那时候北京的宠物店还不多,汪晓东在距离一小时车程的东三环外,一家刚开没多久的宠物店,找了份工作。

她给自己定的任务很简单,半年,认清楚那些猫猫狗狗,学明白洗澡剪毛,至于商品销售进货渠道这些,对她来说易如反掌。

这次,又没撑过三个月。夏天刚要来临的时候,在一天下午连续洗了三只大型犬之后,汪晓东晕了过去。她的老毛病犯了,贫血性休克。

她只能听大夫的话,在家暂时休养生息。

丢了第二份工作之后,汪晓东一时不知道还能干什么,每天除了接送我和新桥上下学,就窝在家里看电视打发时光。她头一次觉得北京太大了,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根本无从下手。

图 | 电影《老炮儿》

美老板时常喊汪晓东出去陪她参加各种饭局,汪晓东多半都会拒绝,后来美老板劝她,说你得来,保不齐碰到什么机会,你不是一直想干点什么吗?

这才说动汪晓东,去过几次。有两次,唐叔都在。

汪晓东第一次见到唐叔时,他正在跟别人做自我介绍,说自己叫唐荣。汪晓东突然就笑了,“啥玩儿意?烫绒?”烫绒是我们老家话,形容比较粗的条绒。

唐荣浓眉大眼,面庞端正,说话时习惯端着肩膀,头稍稍往右歪。长相、做派,像极了一个演小品出身的电影明星。只是老喜欢加一些“咳”、“嘿”、“我操”这类语气助词,又与电影明星的正面形象大相径庭。

汪晓东瞪着眼睛问完,唐荣说,哎哟嘿,妹妹,您说我是“的确良”都成。

唐荣具体干什么的,汪晓东不知道,只知道他像电视剧里落寞的王爷一样,穿着对襟的粗布褂子,看起来很久没洗的牛仔裤,挽起的裤腿下面是一双软底儿的布鞋。过着提笼架鸟、与世无争的逍遥日子。

唐荣喜欢养鸟儿,按他自己说的,“我只养大鸟儿,小的没劲。”

大鸟,说的是画眉、百灵一类。唐荣有好几只画眉,据说都价格不菲,“您猜怎么着?这鸟儿吃得比我都细致。”

唐荣叨了一筷子小炒黄牛肉放进盘子,牛肉都挑出来堆成一堆儿,“就这牛肉,得焙干,碾成细末儿。您说像别人家一样,弄个鸡蛋黄拌棒子面儿,嘿,丫闻都不闻。”

图 | 电影《老炮儿》

唐荣一口地道的北京腔,特别能聊。汪晓东记得一桌人都没怎么说话,净听他神吹胡侃了。聊完唐荣看着汪晓东,说:“美老板可一劲儿夸您,说您是这个。”

唐荣竖起大拇指。

美老板在所有人面前都是盛赞汪晓东的,在汪晓东来之前,也多次与众人提起她在大连和北京的经历。

唐荣身边的人,多半都跟自己一样,生活懒懒散散、胸无大志、日子过舒服就行的主儿。像汪晓东这种挣命地拼,铆足劲头改变命运的女人,他刮目相看。

“肃然就起了敬了。”唐荣跟汪晓东献媚。

汪晓东啥也不说,含笑不语。

刚从大连的阴影走进耀眼阳光下的汪晓东,与异性接触非常谨慎,她原则上拒绝了所有人的示好,包括唐荣。

可唐荣说,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晓东这么热爱生活的人。

“我琢磨着,我这是动了真情了。”

唐荣不到四十岁,北京人,父母早亡,也无兄弟姐妹,孑然一人。
这不是他第一次动真情。
不到三十岁时唐荣跟一家姑娘说了亲,还给了三万块钱彩礼。

后来人家姑娘可能嫌弃唐荣胸无大志,看他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干这个不对干那个也不对。唐荣细一琢磨,以后半辈子,日子这么过下去还得了?退亲吧,又担心人家姑娘不退还彩礼钱,那可是他的全部家当。

后来,唐荣略施小计,赶着饭点儿去姑娘家。未来丈母娘边端菜上桌边问唐荣吃了没,唐荣说刚吃完过来。老丈人就又客气了一句,要不再吃点儿?

唐荣说,那就再吃点儿。

撂下饭碗,丈母娘说你吃饱没呀?唐荣说吃饱了,跟家吃完出来的。

丈母娘说要不再添碗饭?已经离开饭桌的唐荣又坐回来说,那就再添一碗。

再放下饭碗,唐荣说,这回真吃饱了。

丈母娘又说,要不再添碗饭?唐荣站起来又坐下,那就再添一碗。

前后添了三碗饭,唐荣撑得半死回家,没几天姑娘家托人带话儿,退亲吧,三万块彩礼如数奉还。

“这不是找了个傻姑爷吗?”丈母娘下了定论。

听完这个故事的汪晓东笑得前仰后合,半晌才喘匀气息说:“你办法真多。”

“这就叫,皇天不负有心人。”

唐荣突然认真地看着汪晓东,“可在你这儿,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

唐荣经常约汪晓东吃饭,汪晓东拒绝的理由多半是没心情。她满心思都是怎么才能挣到钱,对唐荣的暗示视而不见。

偶尔一次应唐荣的约,他都会不遗余力地表露心迹,力求让汪晓东从紧张的环境中脱身而出,随着自己的节奏缓慢生活,“活着就这么些年,怎么都是过,干吗非这么拼啊?”

图 | 电影《没完没了》

汪晓东说咱俩不一样,你吃穿不愁,我不行。我有俩孩子,我得让她们过上好日子。

汪晓东说要存够100万,把俩孩子送出国。唐荣不理解为什么非要这么干,但是也没跟汪晓东争论过。

他觉得汪晓东始终紧绷着“挣钱”这根弦儿,自己想见缝插针都没有机会。

汪晓东换了个话题,问唐荣平时都干啥,唐荣说养鸟之余就是打牌,“跑得快,诈金花,无所不能。”

唐荣表错了情,沾沾自喜的得意被汪晓东打断,“赌钱不上瘾吗?”

“嘿,我还得压鸟儿、遛鸟儿,伺候它们吃喝呢。打牌是偶尔消遣,没瘾。”

唐荣说完结了帐,没有察觉到汪晓东的不快,他邀请汪晓东一起玩儿几把,汪晓东拒绝了。

她向来厌恶赌钱的男人。

此后的小半年里,汪晓东尝试着去找了几份工作,总是觉得不合适,没什么好机会,在北京淘金的热情逐渐消磨。

“咋对啥都提不起兴趣了呢?”汪晓东在电话里对唐荣说。

2001年冬天的时候,唐荣给汪晓东打电话,说有个朋友开了家洗衣店,想找个人当店长,问汪晓东有没有兴趣。汪晓东说绝对不再干这种事儿了,赔了赚了的压力太大。

“那你适合打牌。赢的是别人的,输的是自己的。”

唐荣一句玩笑话,勾起汪晓东的好奇心。

“赌钱,就那么有意思?”

唐荣迫不及待地想把汪晓东带进自己的生活圈子,为了增加跟她接触的机会,自告奋勇,带她去见识一下。

没想到,只想想试试看的汪晓东,连赢几次之后,突然对打牌掀起浓厚兴趣,并且快速沉沦。她说,这玩儿意挣钱可比啥都快,有胆子就行。

唐荣始料未及,甚至捶胸顿足。他本意是让汪晓东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一些,自己也好有机可乘。却不曾想,汪晓东全部精力都转移到打牌上,自己更得靠边儿站了。

汪晓东培养起新的兴趣爱好,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很长时间唐荣都只能到牌桌上找她。

就连我和新桥,基本上也见不到汪晓东。她回来很晚,早上我们上学时她还在睡觉。中午我和新桥在学校吃,晚上买几个馅饼、糖三角,或者是热一下汪晓东打包回来的饭菜。

唐荣觉得局势有点儿失控,背离了初衷,就劝汪晓东,说不是说好了么,打牌是消遣,你这忒投入了,“赌钱可不都是胜券在握,斗智斗勇你未必是他们对手。”

汪晓东不爱听,说带我打牌的是你,说漂亮话的还是你,别跟我这儿没屁咯喽嗓子,“输赢都是我的钱。”

一语成谶,说不上是为赢钱,还是为打发时光的汪晓东,到了2002年夏天,输光从大连带来的几万块钱积蓄,开始砸我和新桥的储蓄罐买米了。

唐荣让她以后别玩儿了,说,你们娘儿仨的生活我来管。

他追汪晓东一年了,这是最真切的一句情话。

汪晓东仍旧当做没听到,像是跟自己说话,“算是弄明白了,这东西不能碰。怪不得有人因为赌钱抛妻弃子。”

唐荣刚松了一口气,听到汪晓东又说,我要攒局,你帮我找人。

汪晓东的钱没白输,她看明白一件事,唯一赢钱的是开局的人。攒局抽水,稳赚不赔,好的时候一晚上,大几千块。

汪晓东想了很久,痛定思痛,决定在哪儿跌倒在哪儿爬起来。

唐荣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说姑奶奶您能不折腾了吗?怎么老一波未平又起一波啊,我年纪大了心脏不好。

汪晓东说别人能干,我就能干,我还能干得更好,挣钱才叫买卖,“你帮不帮我?”

唐荣没辙,拗不过她,帮她攒了第一个局。此后汪晓东一发不可收拾,生意蒸蒸日上,有时候同时开两三桌,小小的房间挤得满满登登,烟雾缭绕。

唐荣心里一万个不愿意。虽然汪晓东不赌了,可是成天跟一群赌徒混在一起,唐荣不踏实,只要有时间就来家里守着,连自己最心爱的画眉都卖了,说实在是顾不上。

汪晓东志得意满,唐荣胆战心惊。

汪晓东的牌局,口碑一直不错,得益于她的性格,三教九流都能招呼。更为重要的是,她作为组织者能够出面维持“公义”,面对不合规矩的事儿绝不听之任之。

图 | 电影《江湖儿女》

曾有一个老主顾带了一个新客人来诈金花,换了三副牌之后,汪晓东发现了问题:有人用指甲在牌上刻了记号,换下来的一副牌里,少了两张。

她不声张,留意观察,发现那个新客手上有动作。汪晓东没说话,抄起装水果的盘子直接削在他脸上。

客人从椅子上跌倒在地,破口大骂,汪晓东抓起另外一个盘子,连带水果砸在他脸上,“为啥打你,你心里有数儿,桌上的钱一分别动,赶紧滚蛋!”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汪晓东的牌局,人越来越多。

汪晓东最大的乐趣,就是每天下午带着我去银行存钱,她有三个存折,每次把钱分成三份,“这是你出国的钱,这是你小弟的,剩下的是妈还有你姥姥养老的。”

用汪晓东的话说,那时候挣钱真快。那钱,简直就是大鼻子他爹,老鼻子了。

2003年春节刚过,汪晓东买了在北京的第一套房,花了八万五千块钱。

搬完家,唐荣跟汪晓东开玩笑,说,嘿,收拾完跟婚房一样嘿!看得出来,你是认真考虑咱俩的事儿了。

他不知道,汪晓东买房是为了有更大的空间,攒更多的局,赚更快的钱。

汪晓东听说,玩儿诈金花的越来越少了,都去丰台玩百家乐,更过瘾。而且2003年,我已经读初中了,距离汪晓东要把我和新桥送出国的计划,倒计时还有两年半。

汪晓东看着唐荣,说:“你往后稍稍吧。”

“稍(shào),那不是说牲口的吗?”唐荣面有不悦,却没发作。

对于汪晓东来说,攒局,存钱,是生活的全部。
当每个存折里的钱都超过六位数的时候,有人报警了。
我听到敲门声,随口问了一句是谁?门外并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说是物业或者查水表的,而是声音洪亮,“警察。”

我跑过去打开了门。

汪晓东听到声音,追出来已经晚了,狠狠地瞪我一眼,回身关上里屋的门,迎到客厅门口问,有啥事?

面对扰民的询问,汪晓东说儿子太淘了,有点儿折腾,周末家里来几个同事打牌有点儿吵,以后绝对注意。

送走警察,汪晓东什么都没说,戳了戳我的脑袋,告诉我闭嘴。可我没能领会精神,有人问我是谁来了,我顺嘴就答道,警察。汪晓东狠狠掐了我一把,她心里清楚,得知警察上门,这局攒起来会吃力得多。

那时候我已经13岁,新桥也9岁了。对汪晓东的事情多少有些认知,所以挨打之后的我,居然心有余悸,感到深深自责。

唐荣劝汪晓东,你怪不得孩子。你为孩子想过吗?那是祖国未来的花朵,初升的太阳。你不能荼毒她们,让她们过上好日子,那不是你说的吗?

他还拿养鸟给汪晓东打比方,说北京有个大哥,为了让自己的画眉学会布谷鸟的叫声,连着起一个礼拜大早,扛着录音机满世界追布谷鸟,终于录下来回家放给画眉听,“你总不能让画眉学蝲蝲蛄叫吧?这叫环境影响人。”

汪晓东真被唐荣绘声绘色的形容给打动了,她左思右想,终于狠下决心——把我和新桥送到寄宿制学校。

将我们安置到寄宿学校后,汪晓东摸摸我的脸,让我照顾好新桥。新桥站在我的宿舍门口,闭着眼张大嘴靠着门框,哇哇地哭。

我想给他擦擦脸,却发现他根本没眼泪,还突然把眼睛启开一条缝,悄悄冲我眨了一下。我转过头,看着逼仄房间里整齐拥挤的上下铺,十几张陌生的面孔,和汪晓东商量,“我和新桥回家住行吗?你不用管我们,我们也不吵你,来人我也不开门。”

汪晓东没说行或者不行,给我整整衣领,掖好围巾,说学校每个月有三天假,这三天妈啥也不干,就带你们玩儿。

图 | 电影《寄生虫》

汪晓东说完转身急急忙忙回去了,她要大展拳脚。

唐荣得知我和新桥被送到寄宿制学校,打电话骂汪晓东心狠,“让俩孩子过上好日子,这话谁说的?谁说的!”

唐荣是真急了,在电话里几近于怒吼。他一直想让汪晓东脱离玩牌这个圈子,却又束手无措。他自己心里清楚,只要汪晓东还攒一天的局,心思就会一天不在他身上。

汪晓东不理会唐荣,说没事儿我挂了,人还没凑够呢。

警察上门之后,打牌的人越来越少。2003年春天,北京非典,出门的人更少,牌局组织起来愈加困难。眼见着每天的流水哗啦啦地滚过,却没淌进自己口袋,汪晓东心急如焚。

她给牌友打电话,让他们到家里来,她下楼去接,却被小区保安拦在门外。汪晓东一时气急,跟保安起了争执,夺过人家手里的电子体温枪,砸中了一个保安的鼻梁。

最后是唐荣去了派出所,缴了三千块钱罚款才把人带了回来。回来后唐荣借势劝汪晓东,是时候急流勇退了,可别物极必反。

汪晓东不答应。她当时就一个念想儿,还有两年,我得存够一百万。

“然后我就不干了,跟你过日子,啥都听你的。”汪晓东跟唐荣说。

唐荣不知道汪晓东这话是真是假,权且听着。他跟汪晓东说过,你要想送孩子出国,我把我的房卖了,不用你担这么大风险。

汪晓东说她不想占别人一分钱的便宜,“我的日子得我自己过。”

唐荣便不再争论。

非典期间,汪晓东也没再提攒局的事儿。唐荣都陪着她在家,看肥皂剧,听她讲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

岁月静好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汪晓东接到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儿支支吾吾说不出一整句的囫囵话,拼凑半天才大概听清是问她,在北京没事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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