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映照红旗飘——开国少将李平回忆解放厦门

一九四九年九月底,我英勇的人民解放军攀越过闽北雄关险道,部队来到东海岸。当时我担任第四野战军第十二兵团第四十六军预备师政治委员兼政治部主任。

厦门在海雾中隐没了她的光华。茫茫东海波涛翻滚,像期待解放的人民愤怨的呜咽,海浪起伏,像待命出征战士们激动的心,面对大海和厦门人民,战士们在心中呼喊:“我们来了!”

战士们穿着北方姐妹缝纳的“进军鞋”,肩扛着在青纱帐里夺来的“三八式”和美式武器,浩浩荡荡向厦门开来了。他们曾赢得了淮海战役大捷,飞渡长江天堑,解放了大上海,在进军福建途中,更是长驱直入,像风扫落叶,连续解放了福州、泉州、漳州等城市。

可是现在滔滔东海,却隔断了进攻的道路。不少战士还是第一次看到大海。跟随指挥员南征北战,结下了最坚定的信任,多少双眼睛凝望着指挥员。战士们按捺不住心中仇恨的怒火,愤愤地说:“要是在陆地,早收拾它了!”敌人也欺负我们没有现代化越海作战工具,龟缩到厦门岛的国民党五十五、六十八、九十五军,妄图凭借大海天险作困兽斗。早在我军到来之前,就把船只集中起来,有的封锁,有的放火焚烧掉,日夜赶修工事,梦想把厦门岛变成“海上堡垒”。

在部队云集厦门外围,准备越海作战时,空中电波从北京传来振奋人心的消息:十月一日,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多少战士,当他在战场上要为祖国献出生命时,他感到无限欣慰的,正是他相信这一天定会来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这是多少烈士用鲜血凝结成的最宝贵的一天!

十月四日晚饭后,上级给参战部队送来了四面国旗,全体同志仰望着鲜红的旗帜,心里翻滚着说不尽的激动,纷纷表示:“我们有了中央人民政府,这是南征北战的结果;可我们还没完成任务,一定要打好解放厦门这一仗,作为向新中国的献礼!”大家都争抢着把五星红旗插到厦门岛的任务。红旗被主攻的一、二、七、八连争去。

天黑了,没有灯火,大家围拢在一起,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国旗,谁也没有说一句话,也看不清各人的表情,只有一双双明亮的眼睛交换着幸福的感受。

十月十五日夜里,解放厦门强行登陆的战斗开始了。一条条“战舰”张开各种颜色的帆,向着厦门进发。这时刮起了七八级台风,船的体积太小,在海里颠簸得很厉害。就是这样的船也来的谈何容易:当敌人指挥官望着滚滚海涛,得意忘形地奢想解放军会对大海屏障一筹莫展、望洋兴叹的时候,我军在群众的全力支持下,从九龙江畔,用汽车、人抬,展开了一场“陆地行舟”的战斗,才运来了这批江船;这样的船也还嫌太少,今夜,用来渡海作战的,还有战士们自己用竹竿制成的“三脚架”。

海浪翻腾,船在前进,渴望战斗的心在激烈地跳动,敌人凭借它装备的优势,向着船队开火了。炮弹在海面爆炸,像煮沸的饺子,一个落下,一个又升起来,冲起一股股水柱,探照灯也在海面横扫。我军当时向福建进军时,因追击敌人速度太快,重炮来不及跟上来,这时只有靠一些山炮和“八一”迫击炮掩护步兵登陆。

越海作战,在我军战斗史上还是首次,大家都缺乏经验。按照战前部署,等潮水退落,就开始登陆。当时海边长满了一片海树,和一条条养殖海蛎的石头,从观察镜里嘹望,只见滩头一片模糊。各连按照预先划分好的登陆地点向前进,因为江船体积小,风很大,在海里保持不住队形,待要登陆时,又发现情况有了变化:敌人在海边增修了副防御工事。八连三排(后荣获厦门登陆先锋排称号)朝石湖山方向开进,离登陆点一千米左右时,船被一条暗坝和一道深沟阻塞搁浅了。

战士们跳下船来,艰难地在海滩烂泥中跋涉。泥滩一脚踩下去就陷到大腿,在艰难跋涉时,战士们着急地骂着:“如果我上了岸,用牙咬也把你们这些龟孙子咬死。”大家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快登上岸去!”

为了掩护同志们上岸,战士们两人一组,前面一个战士站在齐膝的烂泥中,把机枪架在肩上,后面机枪手就打起来,敌人阵阵狂风般的射击也迎着他们扫来。三排登上石湖山,前面一道铁丝网挡住了去路,在海滩开始的战斗中,由于炸药包溅上海水失效,爆炸没有成功。

这时八班长、共产党员崔全安挺起他负伤的身子,对全体同志说:“枪炮没打死,铁丝网能不能刺死人?”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不能!”“爬!”崔全安斩钉截铁地命令。

战士们扑向铁丝网,衣服都被撕成一缕一缕的,浑身也被划出一道道口子,血珠润透了身上缕缕布条。越过铁丝网,战士们高举着五星红旗向前冲,一个倒下,一个接上去继续前进,三排直打到只剩下十二个负轻伤的战士。

这时从两边地堡里冲出一百多敌人,包围了他们。敌人只惯于从人数上衡量兵力的众寡,却无法了解人民战士无敌勇敢的力量。敌人叫嚣着:“缴枪吧,你们跑不了啦。”战士们几乎是同声地警告敌人:“缴枪的只有你们!”副连长范学海身负重伤,躺在地上还在指挥:“一个人也要守住阵地!”在这场鏖战中,多少突击队员涉水登陆,向厦门岛守敌发起进攻。

战士流下鲜血,又创造了多少可歌可泣的事迹。一位共产党员已经负了伤,他见自己枪不能打,就从敌尸上捞起一支加拿大冲锋枪横扫起来;十七岁的胡振超,平端起轻机枪,威武地站在敌人面前打起来,敌人好像忘记他是自己的敌手,一个个惊呆了,子弹也像故意躲避开他。

十二名战士和一营敌人,在石湖山上对峙了一个早晨,共打退敌人四次反冲击,敌人又组织第五次反冲击,这时十二个战士的子弹都打完了,仅剩下几颗手榴弹。敌人像被捅了窝的蜂子,乱成一团地又拥上来。十二个战士,十二个英雄,他们据守在没有工事的山坡上,用手榴弹、石头打击进攻的敌人;敌人靠近了,十二把亮晃晃的刺刀,像十二道银光闪电,迅疾地逼到敌人胸膛,白刀进去,红刀出来,怯懦的敌人见抵挡不住,落荒溃逃了,剩下一个要塞炮排的敌人来不及逃走,连人带炮当了俘虏。

在八连三排正和石湖山敌人激战的时候,一营在寨上村外突出部和敌人展开了争夺滩头的激战。突出部靠海边的礁石上,敌人修筑了一个大地堡,正封锁着海面,战士们被阻止在泥滩里不能前进。

连长派出一名爆破长去炸地堡,被海水浸过的炸药失效没响,地堡里敌人的机枪不问歇地扫过海面,部队被压制在滩涂上,前进不得,这时所有的人一齐把眼光转向连长,每个人的心里都像在要求:“连长,我去炸掉它!”连长挥动着手臂:“上!”新战士陈勤跃起跑向前去,他知道炸药浸水失效,这次带了三颗手榴弹,他两眼冒火似的紧盯着地堡射口,那里一道道火舌还在向外喷射,每条火舌好像都穿过他的心,他感到一阵阵刺痛,陈勤靠近地堡,扔出一颗手榴弹,手榴弹打在射口边上,没有响。

他又沉着地扔出第二颗,手榴弹准确地靠近地堡,等了一刻,敌人的机枪又照旧响起来,他立即明白了:手榴弹也失效了。他怀着最后一点希望将第三颗手榴弹扔出,最坏的结果果然出现了,第三颗手榴弹还是没有响。

陈勤霎时浑身血液沸腾,心里充满了战士常有的那种没有如愿以偿完成任务的难受;尖啸的枪声,像刺骨寒风一样怪叫,他回头望了望等待爆破成功的战友,最后下定了决心,起身从地上跃起扑向地堡射口。敌人机枪哑巴了,战士们冲上来,在地堡前找到了陈勤,他紧闭着双眼,微弱地呼吸着。待他苏醒过来时,部队已经把突出部敌人消灭了。

从俘虏口中了解到:当陈勤跃身扑向地堡时,敌人正在换机枪梭子,一看一个黑影堵住了射口,以为我军送炸药上来,撂下机枪就争相逃命,而陈勤因扑得过猛,头撞在水泥地堡上昏迷过去了。

前沿突破了,部队向纵深发展。在海里航行时,有的战士用“三脚架” 渡海;有的船被打坏,抱着木板游上了岸,无法找到自己的建制单位,但在战场上,哪里有枪声,这就是命令,谁带领冲锋,这就是指挥。这时,集合起来的三百多渡海人员,跟随一营营长王保田、三营营长任振贵,沿着公路向南插。

部队立即推进到园山,两千多敌人,在八辆装甲车掩护下进行反扑。当时敌人保存了七十四师作为预备队,准备用到战斗最吃紧的方向。

在这同时,我军一部从鼓浪屿、一部从厦门北半岛攻上来,敌人指挥官听到到处都打得一样急,正在权衡轻重、举棋未定的时候,经过一场血战,厦门北半岛我军已经猛攻上来,敌人赶快派七十四师增援,可惜已经晚了,战士们眼看装甲车掩护步兵冲过来,大家手中都没有可以打装甲车的武器,急中生智,所有的人一齐闪到路旁,放装甲车从阵地中问过去,待敌步兵到达阵前,战士们端着刺刀冲进敌人阵中,敌人在威武的战士面前,没较量一下就放弃了,举手投降。

而装甲车像被渔人踩住颈部的乌龟,不能进也不能退,只好乖乖作了战士们的胜利品。敌人溃败了,大官小官,护兵马弁,像将出网的鱼,还有最后一点时间在水里挣扎,互相拥挤,互相倾轧,夺路向海边逃去。

我军一部也从云顶岩山下迅速地斩断了敌人的退路。国民党七十四师中将师长李益智,据守着一间房子在电话机旁指挥部队顽抗,企图阻止我军前进,突然一个赤膊端枪、满身血迹、高举着手榴弹的战士冲进了他的“指挥所”,满屋的护兵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神兵”吓得目瞪日呆不知所措。战士大喊一声:“不准动!赶快下令缴枪,我军宽待俘虏;要想顽抗,我就一锅炸!”说着他摇了摇手中的手榴弹。

战士的英勇,使敌人师长震慑了,他沮丧地低声口述投降命令……

等他走出屋外,看到只有三四个战士时,他惊奇悔恨地嘟囔着:“晚了!”日后,我们有位负责同志接见了这个第二次被歼灭的七十四师的师长时,李益智以一个颇有战场阅历的人矜持地表示:“没想到你们从石湖山攻上来,从来没见过有像你们这样打的。”

我对他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打法。也从来没有过我们这样英雄的军队和英雄的战士;这就是我们永远胜利的原因,这也是你永远不能理解的。”大家问他:“你的一师人完整保存着,为什么不用来反击?”

在严峻的事实面前,他低下头来,像泄了气的皮球,有气无力地承认道:“士气斗志,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当解放厦门战斗的枪声逐渐稀落时,我乘坐缴获的美式吉普,驱车赶到市区。沿途是敌人劫后的惨状,到处是俘虏群,有的人用火燎烤着钢盔不知在煮什么充饥。汽车开到公园,几条大铁链横拦在大门口,我跳下车来,把铁链卡断,大门畅通了,这条像是禁锢厦门人民的镣铐一样的铁链,再也接不起来了。

市民们陆续走到街头欢迎自己的队伍。硝烟凝结的烟云在消散,天空晴朗了,在蓝天下,碧海边,神圣的五星红旗,带着满身的弹痕在和风中飘着,飘着……

李平同志简介:1914年出生, 福建省上杭县人。1929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红三十一军歌剧团里的小团员,193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 参加过淮海战役大捷,飞渡长江天堑,解放了大上海,在进军福建途中,更是长驱直入,像风扫落叶,连续解放了福州、泉州、漳州等城市。

李平(1914-1964),福建省上杭县人。1929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193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历任红九军战士,红12军35师一团青年干事,红一军团一师直属队特派员,红一军团二师六团副特派员,红一军团卫生部副特派员。参加了中央苏区历次反“围剿”作战和二万五千里长征。到达陕北后,任陕北后方军委直属队特派员,陕北红军30军副特派员。抗日战争时期,进入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二大队学习,毕业后历任抗大一大队宣传股长、一大队三支队政治协理员、一大队政治处主任,抗大二分校政治部干部科长、二分校三大队政委、二分校三团政委、二分校政治部组织科长,晋察冀军区无线电大队政委、军区政治部组织科长、军区机动旅政治部主任,延安二旅政治部副主任。解放战争时期,任晋察冀军区冀东第十五军分区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冀东第十四军分区副政委,中国人民解放军第46军预备师政委兼政治部主任,第46军136师副政委,整编第92军84师政委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民航局华北办事处政委,民航局党委办公室主任、人事处处长、民航局中国人民航空公司副经理,军委民航局第二副局长兼商务处长,中国民用航空总局副局长兼党委副书记。1955年授予少将军衔,荣获二级八一勋章,二级独立自由勋章,一级解放勋章。1964年因病在北京去世,年仅5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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