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赵笋作品 | 一般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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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并不喜欢狗。七、八岁的时候,我被邻居的狗咬过。虽说,当时伤得不厉害。但日后“望狗生怯”的痛感,折磨了我好多年。至成年,喜欢上狗,倒是有些爱屋及乌的缘由。
那是我结婚后的第六天,媳妇回六日门的时候,竟然从娘家抱来一只小黑狗。一拃长,刚出满月,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窝居在纸箱里。原来,她喜欢养狗。虽然,我不怎么高兴。但是,面对刚过门的媳妇,还是欣然接纳了。心想,娶了个媳妇,带来个小狗,真有意思。
不到一年功夫,小黑狗就长成了大黑狗。原来,它属德国黑背犬,不是很纯,却也七分貌像。黑色的脊背,草黄色腹部,斧头脸,杏仁眼。一有警情,两耳直竖。炯炯有神的眼光里,有时慈眉善目,有时微露寒光。这令媳妇多少有些后悔,本想养只小狗儿,却成了“庞然大物”,真是始料未及。然而,它的可爱、温顺、聪明,着实又让全家欢喜不已。
大约我的孩子三岁左右的时候,大黑狗就四岁多了。孩儿爬到它的脊背上,它温顺得像只绵羊,驮着孩子,在庭院里,来回走动。我给孩子买的皮球,孩子耍,它也耍,有时一起耍。玩到尽兴,孩子哈哈大笑,它也是满脸堆笑的样子。偶尔,孩子不小心,弄疼它了。它从不介意,很是知道礼让,俨然像个大孩子哄着小孩耍。
更为特别的是,大黑狗脸上的表情,会随着家人表情的变化而变化,还会揣摩家人的心思。有时,我和媳妇争吵,它便躲在一旁的角落里,一动不动,眼睛不时看着我们,眉目紧锁,一脸愁容无奈。更多的时候,全家人喜气洋洋,大黑狗就一前一后,蹦蹦跳跳,眼神明亮,嘴里发出“啊嗨!啊嗨!”的声音,像是和人交流说话。几分高兴,几分感激,几分渴望主人和它多玩一会。
难怪,我的媳妇常说:“狗啊,懂事,有见识,通人性。和人比,就差会说话了。”
有时,我也想,倘若狗儿能和人对话,它又能说些啥呢?
后来,我在村后的国道南旁租了厂房,开了一家木器加工厂。因大门口两旁,一边一棵柳树,遂取名“双柳木器厂”。对面道北有家酒店,进出酒店的村人,来回路过柳树下,树下纳凉歇息闲聊。有一人是酒店的常客,柳树下,三天两头见他喝得歪头搭挂,胡言乱语吹大牛。其人就是厚道,人本善良,蹭酒喝为荣,爱耍酒疯,日子过差劲,又好吃懒做。是本族远房,年纪比我稍小,论辈分我却叫他三叔。厚道是他小名,不知为啥,村人都以厚道称呼。
木器厂生意不错。只是,院内时常丢失东西,很是烦恼。我便把大黑狗从家中牵来,拴在库房的窗下,视野朝着大门方向。自此,晚上睡觉踏实多了。
然而,人生无常,恩怨上门,有时却躲避不得。
一个夏天的午后。柳树上的蝉鸣,一阵高过一阵,让人感到焦躁不安。午睡过后的我,很是懒散,刚刚泡上一杯茶。突然听到,大黑狗几声狂叫,同时伴有“砰,砰,”砖石砸落地上的声音。我忙从屋里跑出,看见厚道三叔站在大门正中,手里还拿着砖头朝狗使劲。未等我说话,三叔就骂咧咧地叫着我的乳名喊:“桂山,出来!我问你。为啥?别人从你门口走,狗不叫。俺从这儿走,狗就叫唤,狗仗人势是吧?挣了两个臭钱,想欺负人不是?……”
我一看三叔又喝醉了,忙陪着笑脸说:“三叔,狗是牲畜,不懂事,胡乱叫。您别和它一般见识。”
正说着,柳树下的三婶开了腔:“怎么?别和狗一般见识?俺还不如狗了?糟蹋人啊!”
三叔的女人,我自然叫她三婶。关于她的故事,南庄北院无人不晓。她撅嘴小眼,偷窥人,走起路来摇头摆尾。身穿黑衣走娘家,晚去早归来回偷,人称外号“三只手”。有人悄悄告诉我,前些天,三婶来厂里偷过木头。当时,狗叫的很凶,她还朝狗扔了一块砖头。三叔不制止,还墙外做接应。低头不见抬头见,顾及脸面,一块木头,都是本族,我没声张,装作不知。其实,三婶是文盲,不识几个字,虽叫“三只手”,却是家里的“一把手”,绝对是当家人。别看三叔高中生有文化,在外大话扯淡吹破天,三婶面前却是“狗熊”一个,像个十足的奴才,从来不敢说出半个“不”字。
待我听到三婶的声音,我的心就“咯噔”一下,害怕这事又要弄糟。急忙说:“三叔,我给您赔不是,俺的话,您别误会。改天,我请客,三婶也去,给您压压惊。”
“也行,明天就办,既往不咎……”三叔答应得很爽快。
“不行,别和狗一般见识!这是人话吗?糟蹋人啊!吃顿饭就完事?……砸死,吃狗肉,别整天叫唤喳喳人。”蛮横的三婶,终于撒泼起来了。
我知道,讨厌的狗叫,确实令小偷小摸的三婶憎恶。但我不能说出口啊!半开玩笑似地说了一句:“三叔,狗为啥朝你叫唤?想你了吧?”
也许,这话戳到了疼点,三婶一下子心惊起来:“桂山,你,什么意思?放什么狗臭屁?狗为啥叫唤?你去问狗啊!怎么着?俺偷你家东西了?……”
猛然,一种被压制的愤怒,在我胸中翻腾起来。冒到嘴边的那句——“狗没忘了您俩啊!不偷木头,狗会朝你使厉害?”我还是硬生生地咽进了肚里。
待我茫然去看窗下的大黑狗。蹊跷又庆幸的是,大黑狗不见了。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媳妇看见吵闹,知道凶多吉少,就从后门悄悄把狗牵回村子的家中。看不见狗的三婶,竟然诡异地露出笑脸,似乎很是得意。但转眼又拉长着脸说,狗跑了人在。
此时的三叔,早已任由三婶摆布起来。面对如此的长辈,我实在无计可施,便说了一句:“狗跑了,我在,您俩愿意咋办就咋办。”
三婶小眼一眨巴,突然冒了句:“好办!捞脸两巴掌,完事。”
无奈的我,把头向三叔跟前一伸,顺口说了句:“好办法!”心里料想,三叔应该不会动手的。然而,醉汉与泼妇一起导演的剧情,往往出人意料。几近同时,“啪,啪”两个耳光,分外响亮。柳树上的蝉儿,鸣叫着四处逃窜。我眼前一阵发黑,满脸生疼。
待我缓过神来,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三叔三婶一前一后,谩骂着扬长而去。——“别和狗一般见识?糟蹋人啊!……真是狗眼看人低,什么玩意!……早晚砸死,吃狗肉……”
我懂得,狗为啥嚎叫,自然有它的理由,但它不会说话,永远无法告诉世人真相;三叔,知道真相,却不说;我呢?只想求善不求真,装聋作哑,不想说。
哎,又是长辈,又是醉汉,我能咋样呢?我懂得,世间的一切原本是一清二白的,所谓糊涂,大都是人为故意造作的。是非曲直未必非要说清说破才对。因为,有时真相大白反倒无益。纠缠是非,往往愈发尴尬难堪,又有何意?
可是,人与狗的故事,还是扯不断,理还乱。
日子,依旧日出日落。我继续做我的生意。大黑狗又牵回木器厂,还在窗下老地方蹲守着。三婶街头巷尾人脸前,仍旧“咬着”那句话,振振有词,乐此不倦。——“别和狗一般见识,糟蹋人啊!……”。周围的人,有的一笑了之;有的,扭头走开。大门口柳树下,厚道三叔的身影依然晃来晃去。所谓的改变,倒是真有,一是狗儿似乎知道了主人的苦衷与无奈,看见三叔,从此不再狂叫。但却猛然站起,眼睛生出十足的寒光紧盯不放,颈上的毛陡然炸起,张大嘴巴,发出“呜呜”的怒吼声,声音拖得很长,因为憋气,脖子伸得格外长,样子很是难受。昔日,率真无惧的喊叫声再也听不见了。二是天气渐冷,三叔又穿上了那件黄色旧大衣,歪着头,走过大门外,嘴里还嘟囔着话,没人听见说些啥。
转眼到了年底,农历小年的午后,各家各户都在忙活着祭灶,祈求神明保佑来年好运。我的媳妇也在厂子锅灶旁,摆放供品,念默着“上天言好话,下界保平安”祈福求祥的话。渐近傍晚,一场小雪飘然而至。一阵鞭炮“砰啪”响过,弥漫在空中的烟雾久久不散,天地间,一片迷茫。
祭灶完毕,安坐家中,我思量着过往一年。柳树下,“啪,啪”两个响亮的耳光,突然涌上心头,不禁令我感慨万分。推门望外,喟然长叹,——天道酬善,世事多变,为人准则不可变啊!
雪停,灯光橘黄,满院银白。趴在窗下的大黑狗,抬起头,眨巴着眼,看了看我,身子一动未动,尾巴轻轻摇摆了几下。好像是说:“掌柜的,您操劳了一年,回屋歇息吧。外面,有我在,您就放心吧!”。对面酒店的生意不错,灯火通明,隐约传来厚道三叔喝酒划拳的吆喝声。
我躺在床上,不再回味过往的酸甜苦辣,转而设想着明年的生意。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朦胧中,猛然听见,大黑狗两声急促的狂叫,随后一个劲地发出低沉的“呜——呜——”干嚎。依据叫声,凭经验,我判断院内肯定无事,很可能大路上或院子周围有动静。但转念一想,小年雪夜,应该不会有事。过了一会,再细听狗叫,“呜呜”之响高低起伏,恰似警报骤起,几近成了哀嚎,隐约还有几分凄凉的感觉。我马上意识到情况可能不寻常,便穿衣下床,叫着媳妇,拿着手电筒,牵着狗,推开大门,顺着狗儿拉领的方向一探究竟。雪后路滑,天又冷,大路上,少有的车辆缓慢行进。狗儿不再叫唤,使劲扯着我,朝大门外西北的公路方向奔去。不远,路边沟旁停下,我用手电筒往沟里一照,发现有人在沟里躺着,一动不动。走近细看,令我夫妻大为吃惊的是,此人满脸是血,从穿着的黄大衣和个头看,酷似厚道三叔。我又向路旁照了一下,沟沿处,明显发现有车辆碾压的痕迹。这令我俩非常害怕又尴尬。哎,怎么会是他呢?霎那间,脑子里一阵胡思乱想。稍冷静,我和媳妇还是分头行动了。不管是谁,救死扶伤要紧,干屎抹不了人身上。我回屋先打的120电话,又报了警。媳妇又去和三婶说了一声。虽说,当时媳妇也不情愿去他家。听到报信后的三婶,话语里还有几分“敌意”。但,我俩该做的,还是做了。她怎么去想,我们管不了。
果不其然,伤者就是厚道三叔,肇事车辆逃逸。三叔住院两个月后,回家成了呆子,记忆丢失,两眼直勾勾,不会说话,只会“呜呜呜”张着嘴叫,拄着一根竹竿摇摇晃晃,好歹还能东倒西歪走路。为这件事,县公安局叫我去了三趟,又是调查,又是笔录,又是取证,惹了一身麻烦,耽搁了不少生意。事后我才知道,三婶怀疑我是肇事者,说我和他家有“仇”。
生命,真是难以想象,有时非常脆弱,有时格外顽强。不到半年工夫,厚道三叔的眼睛有了些许光亮。偶尔,嘴里说出“狗啊……车啊……”之类的半截子话。但,依旧让人听不明白。医生说,这是在恢复记忆,很难得。众多的村人期待着三叔早点开口,细听车祸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街头巷尾,无聊的好事者迫不及待地演绎着三叔的故事,谣言四起,多个版本满街乱飞。有人传言,我雇车撞人,被公安局抓走了。
寒露刚过,一夜北风。大门外,枯黄的柳叶纷纷落净,只剩下赤裸裸的枝条空中飘荡。是季节的力量,让柳树的模样变得简约又真实,天地显得空旷而辽阔。
这天傍晚,厚道三叔突然出现在木器厂的大门口,头发蓬乱,眼睛凹陷,衣服褴褛,一手拄着竹竿,一手提着一个手提袋,一步一步往里挪动,形似走到尽头的乞丐。狗儿忙从地上爬起来,站住,脖颈上的毛骤然竖起,张着嘴,发出“呜呜”的沉闷声,双眼紧盯着三叔。我大为惊恐,大有不祥之感,担心又将发生什么,幸亏狗儿出奇的老实,没有狂吠。但我还是下意识地,跑过去搀扶着三叔,陪着笑脸说:“有啥事啊?三叔!”
他轻轻点了一下头,脸上却没有表情,继续往里走。就在离狗两三步的地方,他一腚坐在地下,从手提袋里,双手捧出一包饼干和两个馒头,摆在地上。随后,慢慢地双腿跪地,朝狗连磕了三个头。待他抬头看我时,我分明看见三叔干瘪的眼窝里已泪光闪闪。
我和妻大为诧异,赶紧搀扶起三叔。他却握住我的手,攥得很牢,张着大嘴,急躁得满脸肌肉哆嗦成一团,浑身也颤抖起来。嘴张开闭下好几次,却什么也讲不出来。最后,脚一跺,手一甩,嘴一斜,头一歪,吃力地扔下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哎!别和俺…一般见识…”。一瘸一拐,摇摇晃晃,朝大门口走去。
妻疑惑地自语:“三叔,您到底想咋啊?吓俺一大跳!”
大黑狗安静了下来,警戒的神色不见了,趴在地上,身子一动不动,骨碌着眼睛,看看我,望望三叔,又看看我,再望望三叔。似乎,提醒我什么。
我猛然醒悟,大门外,快步撵上三叔,硬是塞给他二百块钱,说了句:“三叔,别胡思乱想了,回家,买点零食补补身子吧!”。
暮色里,远处传来三婶粗野的吆喝声:“厚道,死哪去了?回家吃饭……”
年后,我离开老家,去县城继续做着木器生意,村里的事就知道的少了。后来听说,三婶闭口不提这件事了。
作者简介:赵笋,男,汉族,昌乐县市场监管局工作,作品见于《北方作家》《草地》《躬耕》《西部散文选刊》《农民日报》《中国消费者报》等报刊。连续三年获得“潍坊市优秀文艺作品征文”散文类一等奖。散文《我跟爷爷看菜园》首发《西部散文选刊》,后被《读家记忆——2017年年度优秀作品》(散文卷)选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