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长兴‖生死树的禅机
我不明白,实在不明白——在那粤东名刹、梅县阴那山下灵光寺已枯了几百年,至今仍傲然冲天的枯柏!
僧尼之死,其称“圆寂”,亦称为交“华盖运”。终生受难,到底因功德圆满而进入无悲无喜、不生不灭、与天地同寿的“极乐世界”,这正是他们最惬意的归宿罢。凡佛家苑囿之物,乃至花草树木,于木鱼的敲响中,于青灯的辉映下,于香烟的熏陶中,经百载千年,耳濡目染,净尽七情六欲,一旦盼来“圆寂”之时,自然于火光中欣然跃去。
而这枯柏,却是:虽不见墨绿的秀发,虽不见丰润的肌肤,甚至不见了许多枝丫,只剩下光秃秃的枯骨:却仍在硬挺着躯干,往山顶伸,朝天上长。不尽的寒冬酷暑,不尽的风刀霜剑,把它剥了又剥,削了又削,它还是那样硬挺,还是那样向上;尽管它的伙伴在披着秀发,遍身丰润,在神神气气地生,在威威风风地长;枯柏却一点也不服输,让流逝的岁月在它上凝结,绝不舒舒服服地倒下,于火光中往“极乐世界”跃去……
我惆怅地望着高高枯柏,枯柏不理我;我望着灵光寺巍巍庙宇,庙宇不理会;我只得把目光投向挨着云天的五指山,五指山也不理我。
或是禅机不可泄,在大庭广众之中,它总有不方便吧?待我深夜三更起来,步出寺门,只见:那一轮圆月竟在其腋下,发出水也似清辉:大山与它依偎得更近了;远山,有的只在其半腰,有的却在其脚下。它披着一身清辉,冲着漫天寒气,仍似白盔白甲的英雄在顶天立地!
我问白盔白甲英雄,英雄不回答我;我问金辉银光庙宇,庙宇不回答我;我要问五指山,五指山赶忙隐进云幕里……
在清冷的三更里,在呼啸的松涛中,在崎岖的山道上,我们不知踏了多少石级,不知转了多少弯弯,也不知顶了多少回差点把刮进深谷的寒风,到底在黎明时拼到了顶!但见——
从未见过如此多的绿,如此多的凝固着的黛绿的海,呈现在我的脚下,呈现在我的眼前后。西北角的山峦,披上了白纱,仿佛那里有神妙的伊甸园;有的呢,则漫入雾海,有的则挺出雾海,透出黛黑的岛。我从未见过脚下的东方太阳是如此大,如此圆,发出如此有层次的、深浅不一的五彩。我从未见过太阳是如此完整地、有系统地从深远、浩森的雾的东方冲了出来;也从未见过太阳的光的威力是如此巨大——射碎了那么大的蒙雾,在银粉铺满了那么大片的土地。
哎呀,我的心怦然一跳,我与“天”距离近了许多,真是“惊回首,离天三尺三”,我似乎想跃上去!
正当我的心与天地融为一体,一片浑沌之时,莫非是日月精英所沐,还是山川灵气所钟,一丝明明白白的灵光,从深远的天上冲来,从朦胧的远方飞来,从厚重的脚下冒来;顷间,照得我豁然开朗——
不是吗?我站在山下的枯柏前,天地是那么窄小,上面的五指山是那么神气。当我迈开挑战者的脚步,我也到达顶之时,我就比他们更高、更神气了;若是我驾上航天飞机,俯瞰“小小寰球”,又该是怎么的神气啊;若继续迈毋停之足,让我这个拥有一百亿个细胞,单大脑就有一千亿个神经元的内宇宙驾宇宙飞,或乘每秒三十万公里神速的光子火箭,向着拥有一千亿个恒星的银河系宇宙飞去、飞去,那又是怎样的神气呢?足上有头,头上有山,山上有月,月上有星,星上还有星,银河外还有银河,宇宙外还有宇宙……
只要认识到这一点,只要还有硬骨,只要还有脊梁,就会永远向上,就会超越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命就能永恒、永恒就是其生命,自然不屑于平庸之议矣。
我下了山,来到枯柏跟前,亲切地拍着它:“我明白了,老朋友!不过,此禅机也并非佛家所专有,也并非青灯古佛旁的灵物才能悟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