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文学|张志江:龙泉纪事之七:语录牌的故事

五十多年前,在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的初期,人人大唱“忠”字歌,个个都跳“忠”字舞,“三忠于、四无限”。同时,还有一个奇特的现象,就是人人手捧红宝书,以红卫兵为例:身穿绿军装,头戴绿军帽,身背语录包,臂上红袖章,胸前还挂着一个小小的语录牌(后期发展成为像章)。这种装束几乎成了风靡一时的标配,一样都不能少。

为了学习毛主席语录的方便,要“活学活用”,要“立竿见影”,于是有了袖珍的64开本的红宝书。为了便于携带,于是有人用红布缝制了语录包。为了随时可见语录,于是又有了语录牌。先是在集会游行时举的大木牌子,继而又发展到墙上、书上、本上、信笺纸上、介绍信上、票证上、处方上、报眼处……无处不在。后来缩小到能挂在胸前的这种小小的语录牌。于是,有人自制,用一小块白铁皮涂上油漆,写上一条语录,红底黄字或黄底红字。可是,这种手工制作的语录牌,式样既不美观,油漆也容易磨损。这时,外地流行一种标牌式的语录牌,长约4厘米,宽约1.8厘米的长方形,用0.8毫米厚的铝板制成。上面只有一句话,短小精悍。人们可能都见过周恩来总理佩戴的“为人民服务”的语录牌,就是那种式样,不过有2~3行字,比那个略宽一点。但周总理挂的语录牌是采用冲压工艺制成,字是凸起的,有立体感。而标牌式的语录牌是平面的,无立体感,质感稍差一点。由于人人都需要佩戴,需求量太大,到哪里去采购成了问题。于是,嘉山县手工业管理局决定由所属嘉山县五金社为主,组织人员攻关研制,迅速生产这种铝质的小语录牌。于是,几经辗转,找到了同是手管局下属的明光刻字社的张公孚先生(我的父亲)。

嘉山县五金社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由几家五金修配门市部和白铁社合并组成,有车床、刨床、冲床等设备。冲床用于冲压标准件等小产品,正是因为有冲床,才能接受制作语录牌的任务,因为铝板制作的语录牌的轮廓,必须要用模具冲出来。父亲被征召参与,是因为他有扎实的书法基本功,能书写行、楷、魏、隶、宋等各种字体,符合语录牌用字的要求。至于化学标牌的制作技术没有人会,组织上就把这项学习的任务也交给了父亲。于是,父亲欣然受命,放下了伴随他几十年的刻字刀,步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面对神奇的化学世界,去探索这项新的技术工艺。

1966年8月,父亲前往蚌埠市标牌厂学习标牌生产的技术。从即刻起,他要像年轻人一样甘当小学生,对一项陌生的,从未接触过的事物从头学起,这需要多么坚定的信心和毅力,何况这项技术还需要具有一定的化学和英语基础知识。父亲只读过五年私塾,对化学英语一窍不通,为了尽快掌握这门技术,完成组织上交给的“政治任务”,父亲下定了决心一一 一定要学成。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父亲就是这种性格,越是不会越想学。他悟性好,肯钻研,不怕苦,敢碰硬。于是他白天跟班干活,晚上啃书本,突击学习英语和化学知识,抄写技术资料和工艺配方。经过十多天的努力。初步学会掌握了化学标牌的生产技术。

学成归来,准备试产。父亲又开列出生产所需的材料、工具、设备清单,单位派员采购。对有些可以自行加工制作的辅助设备和工具,他画出草图,并配合有关人员现场制作安装。晚上回家,又开始设计语录牌的原始底稿,书写各种字体和不同内容的语录。按照一整块铝板可以做成六十个语录牌计算,这块底稿上就得有十二条不同内容的语录而且是五种字体。毛笔写字虽说是父亲的强项,但这是制版,要写的既工整,又美观,不能有半点差错,因此,他还是聚精会神,十分小心的去写好每一版底稿。

九月初,设备安装就绪,可以试产了。父亲又严格按比例配制好化学药剂,在五金社同事们的齐心协力、共同努力下,终于一次试产成功,并开始批量生产。所谓标牌,是机器、电器、设备上的铭牌,用薄铝板制作,通过照相技术用化学方法印制到铝板上,再用化学药物浸泡定影,使之不会掉色和脱落。语录牌和铭牌同属标牌,生产工艺相同,只是文字内容和尺寸不同而已。整块的铝板制成语录牌后,再用冲床冲成一个个单体的小语录牌。在每片语录牌的中间上方有一小块1x0.5厘米凸起的地方,用尖嘴钳将它折弯180度,用于安装别针。装上别针,就是成品了,最后检验、包装、发货。由于市场需求量大,供不应求。到了十月份,标牌车间生产一切正常,走上正轨,父亲算是圆满地完成了这次任务,县手管局也就下调令正式把父亲调至五金社工作。一纸调令,改变了父亲的人生的轨迹,从事与过去完全不同的工作,父亲很喜欢创新,以极大的热情,全身心地投入新的工作。

语录牌上所用的别针,不同于市售的那种,需要自制。起初有社里几名职工制作加工别针,因进度太慢,社里决定,发动职工家属外包加工。这别针是用市售的回形针改制,先将其拉直,掂平,用砂轮将一头打磨成针尖状,再在另一头弯成一个小勾,然后在尾部弯曲一个小圈即成为别针。一个工人一天大约能做两三百个,可得一元左右的加工费,符合当时的工资水平。因那时就业难,钱不好挣,但钱也当钱,一斤猪肉售价是0.73元。我们全家总动员,参与其中,一方面是支持父亲单位的工作,同时也得到合理的劳动报酬,增加了收入,改善了生活。大人、孩子下班、放学之后,有空就干,靠的是一把小尖嘴钳子,纯手工制作,效率也不高,在干的当中,我琢磨着做了一个小模具,即在一块小木板上用截掉了钉帽的小圆钉,固定了几个点(像建筑工人折弯钢筋的工具一样,同一个原理)折勾折弯都非常快,三弯两绕就做成一个别针,而且更标准,全部一样大。用这个小模具,工效提高三分之一,收入也提高了。后来我还为别的职工家属也制作这种小模具,大家都提高了工效,质量也更好了。

到了星期天,地处龙泉巷中段的我们家的小院子就热闹了,我和父亲不上班,弟弟妹妹们也不上学,大家一起为做“别针”而忙开了。我坐在长条凳子上(凳子一头装着手摇砂轮)摇动了砂轮,把一根根用小锤掂直了的回形针条放在砂轮边上打磨出针尖,随着砂轮的转动,飞起了一束束火花,像烟花一样美丽,三岁的小妹妹在旁边看着火花,用她那还不十分稳健的步伐,快乐的在小院里来回的奔跑着,跳跃着,欢呼着。两个弟弟和大妹妹每人各拿一把小尖嘴钳,用我那小模具在盘绕着即将成型的别针。

其实,这种铭牌式的小小语录牌,流行的时间并不长,因为有了更好看的,富有立体感的毛主席像章出现了。那是一些大型军工企业和部队工厂率先发明的,用模具冲压成型的圆形的,镀金的像章,主席头像金光闪闪,以红色的透明漆衬底,非常精美,从做小的开始,越做越大,取代了这种初级的、平面的小语录牌。我们可以把这种语录牌视为在当时那种特殊的政治环境下,短暂出现的一种过渡产品,大约只有半年左右,语录牌就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

嘉山县五金社,在完成了试制语录牌的政治任务的同时,也取得了不错的经济效益,企业的实力有了很大的提升,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不久就更名为嘉山县五金厂。1967年4月,在结束语录牌生产之后,五金厂又准备探索化学电镀工艺的新技术,上马镀锌产品。父亲因为有了语录牌一次成功的先例,再次成为学习化学电镀技术的不二人选。五金厂决定以我父亲为主,负责技术攻关。年届五十的父亲又披上战袍,带着团队另外两名同志前往合肥开关厂生产第一线,去学习新的电镀技术,为企业再创辉煌立下汗马功劳。以致后来五金厂在上马了镀锌生产线之后,企业进一步扩大,增加了更多的新产品,又衍生划分出一个开关厂,父亲又被分配到开关厂工作直至退休,这是后话。

小小的语录牌生产,带动了一群人,壮大了一个厂,早已成为历史。十八年后的1984年,36岁的我成为一名企业负责人,父亲在我上任之际,谈起了他当年都50岁了,还不耻下问,风尘仆仆地到外地去学技术。父亲语重心长地和我说:“人活一辈子,要活到老,学到老,世界上的东西是永远学不完的,叫做学无止境,只要有决心和毅力,什么时候学也不算晚。当年我之所以乐意到外地学技术,不光是想充实提高自己,同时也是做给你们年轻人看的,有志者,事竟成,千万不能安于现状,停滞不前,永远都要谦虚谨慎,虚心学习他人之长,补己之短,不断提高完善自己。”父亲的谆谆教导,永远铭记在我心中,激励着我,鞭策我前进。我在工作中始终坚持多学多问,不断地进步和提高。直到今天,七十多岁了,还在学习写作文章,皆因得益于父亲的教诲。

补记:由于当年父亲厂里生产语录牌,我们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所以我们家总是会多买一些以备赠送亲友。记得家里应该还珍藏着此物。这篇文章,早在抗疫封闭期间就完成了。为了能将当年的语录牌展示给读者,我就一直在苦苦地寻找。直到疫情缓解后,我才从滁州回到明光老宅,翻箱倒柜的寻找着当年的历史文物,两次未果。苍天不负有心人,5月18日,终于在一个信封里找到了十余枚当年五金厂生产制作的语录牌。可惜的是,这种是铁皮材质的,周边已有点锈了。因为它诞生毕竟有50多年了,这次把它展示给读者。我记得当年一开始是用铝板制作的。又经再三的回忆,终于想起来,由于当年的铝材原料太过紧张,五金厂在铝材用完后不得已改用这种厚度为0.5毫米的铁皮来做,这是后期的产品。先期生产的铝质的语录牌,实在的是寻觅不到了。

图片由作者提供

编辑:董祖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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