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高方明：邻居阿三

有几年没回家了，家乡的变化真大，尤其是道路，比城里还鲜亮；两边是风景树，花花草草，一路赏心悦目。但有一点让我的心突兀一闪就空了，邻居阿三的老婆吴月娥，今年四十七八岁的年纪了，还走掉了，尽管有人跟我解释先是跑掉的，后来还是正儿八经地办了离婚手续。在几分感伤、几分遗憾中，我突然想起了我荒芜了的菜园地。

我家出门就是一块七八分地的菜园地，园子里种满了各种蔬菜和时令瓜果，因为植被的不同，就限制了你不能用除草剂。俗话说，一亩园十亩田，单单时间的占有量，几乎吃掉了我所有空闲余暇。特别是夏日，一旦连阴，几天时间便草长萤飞。有时你非得打着雨伞在地里薅草，忙活不行。一旦太阳露脸，土地白头，就赶紧用锄子锄，翻来拨去让草在太阳下及早死去。比如说茄子、西红柿、黄瓜、豇豆……歪倒的要扶起，要培土，要上架，想不起来的屁股大一片地就扯着你走不脱。忙是忙了，但是收获也大的可观，家里吃菜就全靠这块地，有时还分享一兜红的，一掐绿的给亲戚、邻居。哪天馋了想开荤了，才知道摸摸钱包理理票子，估摸着，朝街上跑。

我的邻居阿三家的院子里，经常能听到夫妻俩嚼嚼骂骂的吵闹声，时间一长你也不觉得奇怪。生活过的就是一种习惯。有的夫妻俩张口就骂，有的夫妻相敬如宾；骂总是不好的，令人反感，动不动会牵连几代人，甚至死掉的人也会被骂活。但只要你听常了，你会觉得这也是一种爱的方式；几天不嚼不骂皮就痒痒，仿佛笑容也不脆了，如同吃过饭，总要叮叮当当刷回锅碗一样。

记得是收秋的一个晚上，我留阿三喝酒，因为他有小四轮拖拉机，经常帮我们拉拉棵子，打打场，当紧当忙的时候他也确实帮了我们很多。油钱归油钱，人情是实实在在的。因此平时见面笑容里总是加重一份回报。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酒进了喉咙就像一滴油，滴进了锁孔，酒的好处说来也奇，那怕平时有点小小不言的话语憋着吐不出来，经酒精这么一熏，袅袅的，像酒里的气泡咕噜咕噜地向上冒。话藏不住了，气氛一下活了，激情四射，声音朗阔，彼此睁大眼睛接纳着对方，像小时候扒学校窗户一样忽隆忽隆的。我们谈东家，谈西家；谈丰收，谈丰收里的女人；谈着，谈着，阿三看我的眼睛里骨骨碌碌滚落了几大颗汨珠。酒入愁肠，其泪是伤。

我吃了一惊。

阿三说，“高方明你从小打过我，长大了你还在伤害我，摊到你这样的邻居，我真倒霉！”话说得很认真，声音里湿漉漉的。他沉下头不再看着我，好像他闭上眼睛也把我看得清清楚楚了。

我诧异了，我手足无措，一个大男人竟伤心的泪流满面。还是我伤害的？

我努力地检讨自己，也觉得茫然，童年无忌，在一起打打闹闹倒也正常，父母为此闹得脸红脖子粗，可孩子，三天不过又聚在了一起，这就是童年。至于成人，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夙怨，分田到户以后，各干各的，彼此牵连的少了，如果不是男女间的问题，也根本谈不上什么伤害？

我的眼晴和嘴巴惊得像一个大问号挂在他的脸上。他一脸肉肉的仿佛在笑，他说你太勤快了，早中晚都在园地里；你的影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早上吴月娥骂我怕露水，中午她骂我怕日头，晚上她又骂我怕蚊子。昨天她说你看人家高方明？今天她说你看人家高方明？明天他又说，你看人家高方明？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但是你伤害了我……因为你，我吃尽了苦头。他的话头好像坠进水里了，湿湿地，听不见了。

他一颗一颗的泪连成了线。他有时看着我，有时看着房顶和其他地方。好像他的痛苦到处藏的都是。

“说句不好听的话，和她睡觉她也会念叨你，我真怀疑……我真怀疑……她是在和我睡觉呢，还是和……”

“呸呸呸，不要胡说！阿三你喝多了！”老婆救火似的搂头盖顶泼了盆凉水，狠狠地对我使眼色，叫我不要喝了。

老婆炒好最后一碟韭菜炒蛋急匆匆端了上来，划了一下脸上的乱发，累的叫了一声妈，也坐了下来。她努力要把阿三的话头拉回来。

“哦——！”我“哦”的很长；我不懂，好像又懂了，勤劳对于别人有时竟会是一种伤害。强调的是环境。

“我们成了仇人。”

阿三这话把我和老婆都惊到了。他脸上有浅浅的苦涩的笑，这种笑挺伤人。

“你家东湖二亩三分地的水是我放掉的；你家家西豆田的一片除草剂是我撒的；还有……”

“还有……还有南围那次车气是你放掉的？害得我跑几里路找气筒。”

“是的，都是我干的。我恨你。你是一个比我有文化的人，如果你的周围不是我一个阿三，而是几个阿三。你想想看，你的日子是不是和我现在一样难过？”阿三的声音里似乎叫着劲。

我默默地点头，默默地点头，“是我伤害了你！”

“对！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可……吴月娥就用你来压我！”

我无言了。

后来我这块菜园地渐渐就慌了，吃菜要到草丛里去找了，如同孩子抓云雀蛋、捉蚂蚱一样，这里掏一把，那里掏一把的。

我想阿三他们是在哪里打工的，因为阿三的周围没有出现过几个阿三，他的老婆吴月娥就跟不是阿三的人走了。

图片：网络

编辑：董祖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