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园少年｜『苗家恋』系列风情散文｜开疆拓土
本其作者 开疆拓土
『苗家恋』系列风情散文
茶园少年 （开疆拓土）
今夜不期而至的雨一直下着，也许这雨惊扰了好些人的梦。我也不例外。又因你的名字也不期而至，与这雨融合在一起，我此刻睡意全无，对毫无睡意的我来说，今夜的雨，又似有温情的念。
我悄悄的临窗而站，看窗外雨滴拍打着树木，我想，这场雨打破了这夏夜的炎热、安谧、静美。我还在想，天是雨的故事，你是我的记忆，可是不知道，我还是不是你的记忆？就这样放任自己在雨夜的沙沙声中，一遍又一遍的回忆，任由黎明一步步向我逼近。在雨夜中我仔细听也听不到往日知了和青蛙的叫声，我想，知了睡了，青蛙也睡了。
当你的名字不期而至随雨飘入我的心房，我又会情不自禁的想起那个十多岁的你。那时的你虽然枯瘦如柴，可长得眉清目秀，皮肤白净，特别是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闪烁着聪慧的光芒。还记得，我读小学的时候，每逢周末，寨子里的阿哥阿弟们都可以上山摘野果，下河捞鱼虾，整日玩得那么开心，我羡慕极了，梦里都想着和他们去爬山涉水。可我只因是女儿身，我阿妈偏让我呆在阁楼里学苗家的刺绣，其实我对那刺绣一点都不感兴趣，总是想方设法从后窗爬出来偷着找你玩。你怕我挨阿妈的骂，总是把我又拽回家，一边帮我缠丝线，一边给我讲有趣的故事，给我唱山歌，逗我开心，让我在快乐中完成阿妈交给我的任务，让我这次的刺绣针脚走的特别好，让我又赢得阿妈的表扬。有你在，我的快乐总是如影相随。
还记得年少时，我的亲阿哥外出时总不许我跟，怕我完不成刺绣任务而被阿妈骂他，当我不顾一切的追出去又会被阿哥不顾一切地骂哭回来的时候，是你跑到我家来给我做木枪，让我扮演解放军，你扮演日本鬼子，有时你故意“磞”的一声，自己随即倒下，你总说是被我神枪手击中了。我们就是这样乐此不疲。我阿妈总夸你那么的懂事，可我却那么任性，几乎每次直到你阿爸呼你回家做事的时候，我还是要你陪我做游戏。为此，你不少挨你阿爸，阿妈的斥责。可你丝毫没有怪我。就这样，因为有你，让我的童年回忆起来是快乐的，是兴奋的，也让我童年的船，装满了有趣的故事，装满了你做的玩具，装满了你带给我的欢笑，也装满了你带给我的进步。你呀是我童年记忆里一道永驻的风景。
你是我们寨子里的“读书王”。寨子里的人都说你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想起你读小学的时候总是全班第一，读初中的时候全校第一，除此你还写一手好漂亮的方块字，还能唱很动听的山歌。那时候你的阿爸因为你是那么的骄傲和自豪，逢人就讲：“我家的文娃一定能考上中专，一定会端上铁饭碗”。那时候你阿爸走路都脸带笑容，做事也特别卖力，一心想多挣钱，好供你上学，你也觉得天好蓝地好阔。读初三后你一有空就看书，很少来找我，我阿妈也不许我找你玩啦，她说，你已经有了自己理想和追求，让我不要打扰你。说也奇怪，一向任性的我在这件事上特别听阿妈的话，总是乖乖的待在阁楼里学刺绣。一份耕耘一份收获，毕业会考后，你以乡中学第一的好成绩考入了一中。老师为了保苗，不让你报考中专，这也正合你意。只是你怕你阿爸骂就一直瞒着他。直到原来成绩一直不如你的两同学陆续接到中专的录取通知书时，你阿爸再也忍不住跑到学校去问老师方知这么大的决定你私自做主。就这样你与中专失之交臂。不可思议的是你就因这样的决定，被你阿爸阿妈打入“地牢”。还动不动就说你：“白白错失了端铁饭碗的机会，中专都考不起，还想考大学，做梦”。闻你阿爸之片面推断，寨子里的好心人都对你阿爸说，虽然你没有报考中专，但你是乡学校的第一，遥遥领先其他同学，还可以考更好的大学，仍然是我们寨里的骄傲。可你阿爸那死脑筋偏只相信他的那一套，就认定农村的娃只有考中专才有出路。甚至还就此认定：你家祖坟不保佑你，让你临时改变主意，读不出身的。那个暑假，因你阿爸阿妈原本寄托在你身上的希望破灭了，又加之家里沉重的负担，他们都变了一个人似的，脾气变得粗暴无比，你阿爸阿妈一改往日对你的宠爱，恨不得把你往死里整。在你阿妈的责骂下，在你阿爸的棍棒下，硬是把十五岁的你整天逼在了你们家的那片茶山里劳作。
整整一个暑假，你就在那片茶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酷暑把你活生生的给晒成了黑炭。满以为你阿爸阿妈只是想让你吃些苦头，书还是会让你读的。可眼见开学日子已经过了好几天，直到一中派老师亲自到你家来接你，跟你阿爸阿妈做了大半天工作，也丝毫没有改变他们的想法，还说你家紧缺劳动力，还有你阿妹和阿弟要读书，家里实在供养不起。就这样，他们剥夺了你读书的权利，那天老师前脚刚走，你就被你阿爸用棍子逼到那片茶山去干活去了。他们还告诉你以后就好好给那片茶园除草施肥，图个好收成给你阿弟阿妹挣学费，好圆了你们杨家的中专梦。还说什么你阿公生前最疼你阿弟，他九泉之下只会保佑你阿弟的，还说待你阿弟有出息啦会记得你这个阿哥的。就这样把你活生生的整成了“茶园少年”。那时候的茶园的天对你来说是灰蒙蒙的，从茶园里偶尔飘出来的你处在变声期的山歌也是灰蒙蒙。
深受打击的你那一个暑假都没有来我家，即便偶尔在寨子里狭路相逢你也只是淡淡的对我说：“快回家！”尔后就匆匆离我而去。我以为你已经把我忘记，或者长大了不想和我这小屁孩玩了，或许是你面临了太大的生活压力，根本没有精力来照顾我。就这样我们那段时间很少有交接。奇怪的是，原本不喜欢呆在阁楼里的我，那时却那么心甘情愿的每日呆在阁楼静下心来学女红，并独自完成了我的第一件作品——刺绣书包，我趁你到茶园干活的时候悄悄地把这书包放到你的屋里，只是期许你还有读书的机会。
有一天放学回家，雨下的好大好大，我见你光着弱小的膀子，肩上扛着用油布裹着的包袱且用手举着雨伞遮盖着，而另一只手提一木桶，背上背着我送给你的书包朝我走来，靠近我的时候你只说:“我读书去了。”随即你放下木桶从裤兜里摸出两元钱硬塞在我手上，便迈着坚定的步子走上了通向山寨之外蜿蜒小路，当你爬上那座山坳时，雨中飘来了你清亮的山歌……
我知道通往县上的山路，有五十多里，我都放学回家了，你要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县里，想想都觉得害怕。但我知道你不怕黑夜，因为你常常在黑夜里赶路，何况此刻的你肩扛起渴求的理想，有你喜爱的山歌相伴向远方走去。只是我还傻傻的呆在原地，目送着你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好一阵心酸。纵使你在我面前表现的那么坚强，可我轻易的就能感知你洒下多少委屈的泪水。你走出山寨的这一程注定是泪水和着雨滴山歌相伴的一程。也就是从那天起，我有了第一次唱山歌的冲动。
从此以后，寨子里的人都说你外出打工去了。可我记得道别的时候你说去读书，你不会骗我的。当我把你告诉我的话告诉我阿妈时，我阿妈也直摇头，她说你把身上仅有的两元钱都给了我，连车费都没有，到哪去读书？可我还是认定你不会骗我。放假时我缠着阿爸带我到县上去买衣服，我乘机悄悄地跑到一中校园找你。偌大的一中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哪里。但想着你要吃饭，便从午后一直等到你们放学吃晚饭的时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擦亮眼睛在通往食堂的唯一路口看着你，可直到晚自习铃声响，食堂空空如也，其他学生都已归教室，我还是等不到你。我想你难道真的不在一中读书，真的打工去了？你那次道别时没有对我说真话。这样想着，我也就放弃了找你的念头。憋了一下午，我垂头丧气地向厕所走去，忽然，暮色中一个熟悉但较模糊背影映入我的眼帘，我觉得心脏快要蹦到嗓子眼了，我再靠近些，已经能清晰地辨认出是你，真的是你。此时，你用那摩擦得粗糙的木桶装着满满的一桶水在使劲的冲厕所，不断重复着使劲冲厕所。这就是你迟迟不回家的原因吗？这就是你没有一分钱也能够坚持在这里读书的理由吗？你才十五岁，你就自己供自己读书了吗？想着这些，我再也不敢靠近，用衣角擦掉已滑出的泪水，悄悄地离开了这座美丽的校园。
回程的路上我脑海里全都是你，原本小小的你已变得那么高大，那么高大。回到我们的苗寨，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你的现状，我怕让你爸知道后把你强拉回来，又把你逼到那茶山上去做工。半年后我收到了你的来信。信中说，难得你还能记起我，我一切安好，让我好好读书。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我内心对你的感激，但我敢肯定，你在我心中是最美的。 “茶园少年郎”的那段时光，虽说打理茶园两头不见天日，也吃了不少的苦，但它磨练你的意志，培养了你在人生道路上坚毅的品格。
三年之后，当邮差把你的大学通知书送到苗寨的时候，大家都对你刮目相看，只有你阿爸反而更加的心事重重。好像他根本就不稀罕你这来之不易的通知书。我替你感到家里对你的不公，便一口气跑到你家质问你阿爸：“文娃哥都这么争气了，为何这般对文娃哥？”你阿爸什么也没说，只是使劲埋头抽他的旱烟卷。我一时气不过，一把夺过他的旱烟卷狠狠地仍在地上哭着跑回了家。可是，不久后你阿爸突然离开了人世。后来我才知道，你阿爸一直藏着一份秘密。原来早在你初中毕业时医生就告诉他得了肺癌，你阿爸早就知道自己身体不行，无法把你妹三兄妹抚养长大，便和你阿妈商量，决定让你做出牺牲，早日挑起家里的重担，好待他撒手人寰后还有你支撑起这个家。想到这，我无比的懊恼自己当初的鲁莽，也深感这份父爱的用心良苦与无奈。
四年后，你靠着勤工俭学完成了大学毕业，你离开了家乡去追逐你更大的梦想。
窗外下的雨还在继续，雨滴淅淅沥沥地舞蹈这一夜 ，我对你的回忆也在继续，每当你的名字总是不期而至地飘入我的心房。我常常为茶园少年你的勤劳、勇敢的精神所感动。我也常常为曾经茶园少年的你遭遇的不公、坎坷的命运而伤感和哀叹。想起了你一心离家远赴求学路，还把兜里仅仅有的两元钱硬塞给了我，你原本可以用这两元钱打车去县城的，可你选择宁可负重十多斤还徒步全程五十多里山路赶到县城。
现如今，风一程，雨一程，虽然我不能陪你走一程。但我会一直祝福你，默默的祝福一个人，心是静止的，周围的一切，也都会随着安静的心静了下来，就连呼吸都能听见，眼前不会有其他的东西挡住视线，是你，全都是你！只因你是我心中最美的风景。此刻也只想把我还记起的片段细细回放在雨中，任思绪蔓延，蔓延到有你的地方。我能跟随你的足迹，倘佯在烂漫花季，行走在江南雨巷，停留在西湖石畔，看花赏雨游船。
现在，虽然我们天各一方，但我无时无刻都以你为榜样，你是我心中真正充满自信的强大推动力，是我人生路上走过千难险阻的守护人。你就像这苗寨的大山，能够为我伫立起人生路上的坚定信念，你就像这寨子里的大树，始终为我撑起这一片绿荫，你就像苗家的甜美山歌，伴着我在人生大山里的坎坎坷坷。
当你的名字不期而至地飘入我的心房，就有了美的前提，有了唱山歌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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