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韵学:研究汉语方言的神器
原创 嘉谅 萧然音韵 2017-10-13
汉语有许多不同的方言,有的人能掌握好几种,学起来也很快。比如著名语言学家,被称为“中国语言学之父”的赵元任先生(1892-1982),他除了闽南话外,中国主要的方言系中每一系都至少会说一种。有一次赵元任陪罗素(Bertrand Russell,1872-1970)从上海坐船去湖南长沙,同船的有个湖南人,赵元任利用船上的三四天时间跟他学了点方言。到了长沙,赵元任就用刚学的方言给罗素做翻译。一次演讲后有个学生问他:“赵先生贵处是湖南哪一县?”
青年赵元任
善于学方言的人,往往懂得找规律。清末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三十四回写道:
端甫道:“其实广东话我句句都懂,只是说不上来。象你便好,不拘那里话都能说。”我道:“学两句话还不容易么,我是凭着一卷《诗韵》学说话,倒可以有'举一反三’的效验。”端甫道:“奇极了!学说话怎么用起《诗韵》来?”我道:“并不奇怪。各省的方音,虽然不同,然而读到有韵之文,却总不能脱韵的。比如此地上海的口音,把歌舞的歌字读成'孤’音,凡五歌韵里的字,都可以类推起来:'搓’字便一定读成'粗’音,'磨’字一定读成'模’音的了。所以我学说话,只要得了一个字音,便这一韵的音都可以贯通起来,学着似乎比别人快点。”端甫道:“这个可谓神乎其用了!不知广东话又是怎样?”我道:“上海音是五歌韵混了六鱼、七虞,广东音却是六鱼、七虞混了四豪,那'都’'刀’两个字是同音的,这就可以类推了。”端甫道:“那么'到’、'妒’也同音了?”我道:“自然。”端甫道:“'道’、'度’如何?”我道:“也同音。”端甫喜道:“我可得了这个学话求音的捷径了。”
书中主人公并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学方言,而是掌握了方言的发音规律,靠《诗韵》(即《平水韵》)来“举一反三”推导字音。
文中所举语音对应规律
会作诗的朋友都知道格律诗的平仄与押韵以《平水韵》为标准。《平水韵》是韵书,按字的韵母顺序排列以表示字音,供查字作诗。汉语(包括所有汉语方言)从古至今一直在演变,几百年前的古音就和现在不一样。《平水韵》的押韵,现代汉语方言都已不能完全符合。“一东”“二冬”现代大部分方言都不能区分;“该死十三元”把“魂 痕”与“元”放一起押韵。
《平水韵》的前身是隋朝陆法言编写的《切韵》(成书于隋仁寿元年,公元601年),是当时中原地区的标准读书音,算得上是各种汉语方言的老祖宗。《切韵》的语音分平、上、去、入四声,各声又分若干韵,加起来共有193韵。但是不幸《切韵》原书已失传,目前最流行的是其在北宋的官方修订本《广韵》,共206韵(宋代实际语音相比隋朝已变了许多,但是《广韵》的语音体系跟隋朝《切韵》基本保持一致)。
《广韵》
唐代科举考试考作诗,作诗要求押韵。但是《切韵》分韵过细,有些韵在唐代已经不分了。于是许敬宗等人上奏在《切韵》基础上规定某些韵可同用(如“冬锺”同用,“脂之”同用),而某些韵只能独用,作为科举考试的诗赋用韵标准。这个“同用独用”规定经后人调整,演变为今日的《平水韵》。总之,这一系列韵书反映的都是隋唐时期的古汉语字音,称为“中古音”。
研究汉语语音历史演变的学问叫做音韵学,《切韵》等韵书是研究古汉语语音的重要材料(所以尽管古代没有录音机,我们还是有办法推测古人如何讲话)。
复旦大学的严实博士用其构拟的中古音念诗,发音仅供参考
回到前面方言的问题。汉语方言大多都符合《切韵》框架,字音有较好的对应关系,因此能从《切韵》推导方言发音,实现快速学方言(当然只限于字音)。
隋唐以来的科举制度使以《切韵》音系为代表的中古音成为全国标准,影响遍及全国。而历次战乱中大量中原人口南迁,也将中原汉语传至南方各地。全国各地因为文教、移民等各种原因,方言深受《切韵》音系及其后的中原汉语影响,因此大多可以看作《切韵》音系的后代。
但是情况也没那么简单。一方面,一些方言有比《切韵》更古老的字音,甚至非汉语成分保留下来(南方不少地区在更早时候是百越等其他族群的地盘);另一方面,因为中原汉语自身也在不断演变,南方汉语在不同历史时期多次受到中原汉语影响,字音会形成一层层的层次(文白异读就是方言层次的表现之一,见推送 为什么江浙人把「人民」念成「神明」);此外,语音的演变也未必十分规律,会发生各种例外变化。
音韵学可以帮助我们剖析方言的语音体系,把方言的形成及演变过程搞清楚。汉语里很多语言现象可以用音韵学来解释。考证汉语方言里某个词语是哪几个字,也要用到音韵学知识。
中国的语言学家将三千多个常用汉字按《切韵》音系排列成表格,编成《方言调查字表》,大大方便了汉语方言字音的调查与研究。
《方言调查字表》尤韵系页
下面我们以吴语萧山话为例(也可以是上海话、苏州话、绍兴话、宁波话等任意一种北部吴语),用音韵学来解释两个语音现象:
1)萧山话里,“一六七八十”这几个字发音短促,明显短于“二三四五九”这几个字。前者属于入声。中古音有四声——平、上、去、入,其中入声就是短促的声调。《切韵》分五卷,最后一卷就是入声,其中的韵为“一屋 二沃 三烛 四觉……”。现代普通话以及北方大部分方言的入声已经消失,念成别的声调,比如普通话“谷”音同“古”,“一”音同“衣”;但是大部分南方方言仍保留了入声。
2)萧山话里,“冻”“洞”不同音,前者高昂清冽,后者低沉浑浊,不光是声调高低不同,声母也不一样;而“同”声母不似“通”,却与“动洞”声母相同。中古音里“同动洞”这些字的声母在音韵学里属于浊音(细分则为全浊音);而“东懂冻”声母属于清音(细分则为全清音)。《切韵》有一整套的全浊声母——“並 定 澄 从 邪 崇 俟 常 船 群 匣”。现代大部分汉语方言的全浊音已经消失,念成清音,比如普通话“步”音同“布”,“定”音同“订”;但是吴语及少量其他方言仍保留整套全浊音。
对学者来说,音韵学是研究汉语方言的一样神器。但是音韵学也很难学,不少中文系的学生就跪倒在这门课上。我们普通大众只要知道有这门学问就行了,与之相比把方言传承好更重要——一门活的方言可以抵几百本死的韵书。
参考文献:
平田昌司 2016 《文化制度和汉语史》,北京大学出版社。
赵元任 1971 我的语言自传,《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43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