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有些事物的感动,会直接越过言语,眼睛一落上,心就直接贴在上面。若说这是一种直观应物,强力的牵引反而来自于物。是物的娴静与亲和感召着我们,也是物彰显着生命本身的纯度,令我们瞬间窥见“物”后面那个人。——拿到志村福美的《一色一生》,径直翻到书后那几件作品,我便有了如上的感受。尽管诚实地说,在这之前,志村福美于我,还是全然的陌生。关注到此书,皆缘于好友、旅日作家毛丹青微信上的力荐。他提及志村福美的日语表达对自己写作的影响,我则先感知了她的作品。——作品在书中共附了八件,不多却极具能量。观看时你明显感到目不能移,并且会放缓呼吸。每一件也有年代刻度,最早那件创作于1970年。最晚的《松风》作于2003年。对1924年出生的人来说,这都是中年后不同阶段的作品,但在我眼里,却有同样的神作之美:每一件都非一色直下,整体看又浑然一体。虽并不走素淡一路,却一样素洁高雅,纯净通透。此前也不是没读过中日两国学者的色彩文化学论著,但都不如这几件作品,能直观显现出色彩所对应的文化与生命。说它是色彩版的《源氏物语》也是成立的,因为它就是让你上下千年地遥想。——衣乃日常用物,在此也合于殿堂。这不能不说是色彩极高的境界,拿它作为志村福美技艺洗练之佐证,真就是作品服人。把目光再转至书中文字,很想对作者说,感谢您,志村福美。
紬织和服“光之湖”,志村福美作于1991年,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我对从古文明发展而出的染织技艺,兴趣其实早于志村福美这本书。几年前,一位染织界的朋友做各地调研,我曾有幸几次同往。她做她的专题,我则是做感性的丰富。我们一同见识过贵州蜡染布的生成,也感受过中日夹缬并陈时的美美与共。由染织技艺所达成的一场审美之旅,曾从岛根一直延伸到京都大阪。疫情中每每回想起来,只能叹而又叹。饱览之余,也非没有遗憾。尤其对我这外行,再怎么近距离看展,或深入染织艺人作坊参观,其实都无法深入到手作者的自我世界。那些维系在手艺中的思想,既隔着领域,也隔着语言的障碍。——但是,有这些做衬底,与《一色一生》那珍贵的六封信相遇,我又是不隔的。感觉一脚就踏回昔日那个时空,一帧帧记忆的画面瞬间被调出:那是由粗瓷的染缸、深深浅浅的草木灰水、各种线与布的搅染,以及美轮美奂的纹样所构成的世界,最后的馈赠,便是那意想不到的色,如画布一样的和服。连空气中都有一种让人惊艳的味道,让人难忘,也因为它关乎美、关乎用,也关乎文化的理解与奇迹的想象。既像是人对色彩的掌控游戏,也像是人与自然的暗中切磋。遵从自然的法则,却创造着自然所没有的奇迹。这些,都被她精绝细微的文字给唤出来,真是一种特别的感受。
《一色一生》
[日]志村福美著
米 悄译
张逸雯审校
上海人民出版社·光启书局出版
——暗喜的又是,终于,有一个在其内又能道于外的人,可以为你道出那些无从探知到的种种,口吻如此自然,六封信中第一封致友人书,便是一句工作用语:“在梭坊订制的35厘米织布梭终于做好了,现在寄给你……”带着数字刻度的工具描述,最能见出技艺的熟稔,我陡然记起曾手抄过的利休手札:“做手桶五个,其中三个加急桶脚宽度与之前所说相同。榻榻米两个,针脚以内涂漆,亦如以往。务必注意材质尺寸。”那也是材质、尺寸的交待,一下就切近茶道大师的手下工夫。同是这把梭子,志村福美第二封信接着又说:“那只梭子之所以好用,主要不在于投梭引纬,而是在于遇有接头时,能够帮助你的手指顺着你的心意活动。”只读至此处,我已感觉一把文字的暗梭交到了我的手中,一路带着我在这织线染织的世界中穿行。色彩在一道道工序中转换,材质从没有仅当成材质,它是另一种活物,且使万物皆活。将这六封信置于书的开场,真像是一部用意果断的纪录片,一下子就把人带到了工作现场,展示技艺,也可见心迹的流露。——但我感知到的,还有志村福美那颗珍重之心。不错,手艺人都爱讲“心手相应”,一种对物的驾驭能力,但若没有对自然有甚于常人的珍重之心,植物的色彩不会那样被理解看待——这里,已经不是将植物当生命体,而是直接将暗存其内的色彩当生命体。它们在工序的转换中,被守候、被观察并理解。过程一如母亲守候着婴儿,也像人类呵护着最初的火种。所谓“梅染用梅木灰”“樱染用樱木灰”,这里面都含有物物相应/相悖之理。而“并无单独的绿色染料,它需要由黄与蓝混合得到”的发现,无疑又是一个生命体再认知的过程。将如此有生命感的色彩织入线中,融到布里,最后再延伸至人类衣饰,真就是在为植物续命,情义深笃。——对这本书的阅读,我就是不时被这种情感打动。虽然我也一直知道,日本人的色彩审美中,本身就有某种情感意味。不看别的,只看命名,所谓柿涩色、萌葱色、山吹色,都近乎要把名字与自然同一,进而表达其爱。但是将色彩专家的论述与志村福美笔下的色彩相比,到底还是后者更能展现它作为生命体变化的层次——且看这句:“在所有的红色中,没有一个色调能像苏芳那样赤裸地表现女人的正直……这种赤红,是纯粹的处女之红。我突发奇想,试着将熬煮杨梅树皮得到的涩黄液体,取薄薄一层混入这赤红之中。只见红色开始微微发浊,却也生出了一股暖意。那是辛劳的妻子的颜色。”这已经是化身为色彩的精魂在替她表达了。由时间累积起的情谊,带着织成之物沉实的坠感,阅读这本书,真就是一个无限向下贴近自然的过程,心中生起的,则是无数声天然造化之叹。
志村福美
——看着书,自然想看志村福美本人。点开几年前她的一个采访视频,再一算年龄,心中直叫一声天呐。轻声慢语,言语自是想象中那般从容、安详。身上所穿的自己的作品——一件蓝染衣物,竟然也是逾几十年而魅力不褪。——有些人能活到这个年纪,已经是不可思议,别管脸上身上那些岁月的驳色。但她却像蓝染之色一般,稳稳地定在那最好的老境色段。这不由让我一次次返身再读她那些人生轨迹,探求此间的奥秘。跳跃式的随笔回忆,给我们提供的,实在只是几个断章而已。但几个关键的足印,还是格外清晰。年幼时被父母送养,又在青年时期“认”出血缘之亲,复归原生家庭。从此接续母亲未竟的心愿前行,另一方面,也没有割断与养父母的亲情。志村福美身上,有着戏剧性的人生开端,却并不朝着起伏跌宕的传奇开展。虽也经历生育、离婚,但之后她便是那个心意笃定,只朝着选准的路前行的人。这条路自然也艰辛,但启迪仍如路灯,明明暗暗为她照亮前路。除了母亲与两位骨肉兄弟给她带来的影响,柳宗悦时代民艺运动中一拨风云人物,也都在她身上打下影响的烙印。所以激起我兴趣的还有,在前辈所发起的民艺运动的延长线上,志村福美又做了哪些——还是能感到,在她身上,有着不同于柳宗悦所定义的手工艺人的新质。——“虽然生活贫困,没有上过学,可他却是个忠实的信徒;虽然他连何为信仰以及信仰什么都不能充分表达,但在其朴素的言词中,却令人吃惊地显现着他的体验。手中空无一物,却能够抓住信仰的精髓。倘若他没抓住,神也会将此送上。在他的身上有一种不露声色的力量。”柳宗悦写于1926年的文字,勾勒着完美手艺人的形象,它所要体现的“无心起用”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美德,或许是上世纪那场民艺运动想要塑造的典范,但是,回到一个不断变化的世界,这种界定是否狭隘?其实是一个问题。——志村福美的母亲是受柳宗悦一代人影响的人,但志村福美显然已渐脱开这种限定。从她展出的第一件作品《秋霞》,就能看到端倪。老师辈有人提醒她说:“不以用为第一要义的紬织,是不被承认的。”显然这就是柳宗悦当年所谓“如果器物不被使用,就不会成其美。器物因用而美,人们也会因其美而更愿意使用”的主张持续的影响。但是,现实生活中,她找到的是另一种支撑。遇到稻垣稔次郎先生的“装饰衣裳”作品,她说出自己的困惑。对方回答说:“不是给现实中的某位女性,而是给自己幻想中的女郎穿的衣裳。将一份情怀寄托于一个非现实的世界,做出一件这样的衣裳不也很好吗?”前辈的这番话,无疑为她开辟了新视界。我们必须说,任何一个活生生的、想要技艺精进的人,总是会有新的思想出来,而技艺的传承,也在此间生生不息。
志村福美初期作品,左起分别为“铃虫”“七夕”“芦刈”,现均为滋贺县立美术馆藏品
——志村福美还是一个很会用文字表达的人。这与她的天赋与涉猎阅读并且不间断写作有关。这种手作之外的表达,因为前辈陶瓷大家富本宪吉的点醒,同样有着技艺层面的积极意义:“在工艺领域,陶工只做陶器,织工专攻织物,是不是这样专注在一件事上就好?总有一天会受阻……”——至此,我们不得不回头来看“专注”二字。我们习惯将这两个字拿来赞美手作者的精神,但也许同时我们又深深误解了它。就像志村福美讲“一色用尽一生”,但同样留下了这些文字。这些文字在她,是通向物什的吊桥,是物与人交流的心迹,但是于我们,却是一扇技艺之门的开启。我们在此,既能感知到,所有技艺的相通,也能感知技艺之上,某个高远精神的牵引。如果追寻色彩真是一场极道之旅,那么志村福美向我们敞开的,已不仅是附着在色彩上的奥秘,还有人类有情的极致。万物心意相通,生命在此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