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汝华按照记忆绘出的1980年代麻城一中的校园布局示意图。1985年秋到到1986年春天,她是麻城一中的复读生。这一年,她去小卖部买过明信片,去医务室吃过药打过针,去收发室门口的窗台上、假装漫不经心地翻过堆在那里的信件与明信片,下晚自己后和同学一起拿着饮水和漱口两用的缸子、去三位老师的宿舍中要过开水喝,和二妮一起走过学校后面水沟上的那座桥、去照相馆里照过相......对这一切她记忆深刻。
1985年9月5日,麻城一中的应届生已经开始正式上课了。汝华抱着几本书站在学校的公告栏前面,在复读生榜单上寻找自己的名字。前天妈妈已经把90元件的复读费交上了,今天是复读生到校的日子,她先把行李安置在宿舍里,再来看自己在哪个班,准备去教室里占一个座位。当年,麻城一中招复读生也是有分数线的,据说招的都是当年高考离最低录取分数线只差两、三分的学生。汝华当年的高考成绩是443分,当年最低分数线是450多分,她的分数低于最低分数线不止三、四分,因此没有进一中复读的资格。是妈妈求了人,在最后一刻才取得这个学号,还交了90元复读费。而达到一中复读分数线的同学,只交70元的复读费。这让她一来到这所学校,就有低人一等的感觉。汝华看到复读生名单榜共有三张,共三个班,理科复读生分在6班、7班,文科复读生分在8班,一个班有六、七十人。她看着榜上密密麻麻的名字,觉得那都是一个个厉害的竞争对手。她很有自知之明地从最后一个名字往前找自己的名字,找了好一会儿才看到自己的名字,她想,无论按照录取的分数排名、还是按照被录取的时间排名,自己都不大可能排在中段呢?正疑惑,她听到一个声音叫自己的名字:汝华和小蔓高中应届时都在麻城镇一中就读,她们那时候就是好朋友,毕业那年预考后,汝华还特意去小蔓家看过她,在她家里吃过饭。她们应届时赶上学校最后一届两年制高中,毕业后各自在不同学校复读过一年,想不到分别一年后又在这里重逢。她们喜笑颜开地去教室里占好了座位。汝华家在农村,小蔓家在城市,她比汝华小两岁。她们坐在一起后,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变化。小蔓第一年是在一中复读的,班上有很多同学她都认识。汝华第一年在八中复读。小蔓还是那么活泼,学习上比过去更加自信。而汝华经过两次名落孙山的打击,又多花了20元复读费来到一中,她在学习上颇有些患得患失,内心多了几份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重与沧桑。复读班开课前先进行了一次摸底考试,汝华没想到自己的成绩排名在班级前三分之一,这让她信心大增。她决心要大干一场,证明自己的实力,关键是突破明年的高考。一群在1985年高考中、走到大学门口又被无情地拒之门外的学子,聚集在麻城一中高三(6)班,每个人都铆着一股劲儿,天天用功学习,准备明年再战。每天天蒙蒙亮,就有同学早早来到教室,点着煤油灯或者蜡烛早读。下晚自习后教室已经熄灯了,同学们又就着煤油灯或者蜡烛继续学习。后来,学校把晚上教室熄灯时间延后半个小时、再后延半个小时,大家还是要在熄灯后继续学习一段时间。常常是班主任三番几次来到教室,才把大家赶回宿舍。汝华很享受这样的学习氛围,喜欢这种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书生立志时的感觉。小蔓是走读生,她每天下晚自己的就回家了,汝华常常一个人在教室学到很晚。汝华一门心思用在学习上,和其他的人都有些格格不入,和开朗活泼的小蔓更是这样,同样是城里的走读生凤霞和小蔓要好起来。每天早、中、晚,她们一来到学校,凤霞总是要站到汝华的座位边,和小蔓叽叽喳喳说一会话。她们说什么汝华不知道,也不关心。但她们即使只是在课间说话,只是说两三分钟,汝华都觉得那是对自己学习的干扰。她有时候做出不耐烦的样子,可她们视而不见,这让汝华很是烦恼。
有一天,汝华对正在和小蔓聊天的凤霞说:“我们俩换一个座位吧,这样你们说话也方便一些。”想不到凤霞一口拒绝了。这让汝华很失望,她甚至觉得,她们明知道每天这样说话让自己苦恼,但她们成心就要这样。
城里的孩子体会不到农村的孩子升学的压力,农村的孩子也理解不了城里的孩子为什么已经是第二次复读生了,还能那样轻松。
这一年是汝华最后的机会,如果她再不考取,恐怕就要和她钟爱的校园、钟爱的读书“渠会永无缘”了。汝华想离开这个座位,逃离她厌烦的学习环境。可是,在班上她认识的人寥寥无几,而且复读生的座位都是自由组合的,谁愿意和她换座位呢?
有一天上晚自习的时候,教室后面传来“蓬”的一响,把汝华吓一跳。接着传来两位男生低声争执的声音,教室里骚动起来。班长站起来,威严地大喊一声:“不要说话!”教室里立即安静下来。过一会儿,后面的男生又轻声争执了几句。
汝华向后面看了一眼,看到自己去年复读的同学伊宁在和他的同桌争执。汝华心里一动,她认识伊宁,又赶上他和同桌有矛盾,自己是不是可以和伊宁换一个座位,让各自离开自己有矛盾的同桌呢?
下晚自习的钟声刚响后,小蔓立即起身和凤霞一起离校回家了。汝华鼓起勇气来到伊宁的座位边,见伊宁的同桌的座位也空着。她对伊宁说:
“你和我换一个座位行吗?”
“你坐在哪里?”
“在那里,和小蔓同桌”
伊宁爽快地接受了汝华的请求,他们立即搬书本换了座位。
这一举动,让很多同学面面相觑。那时候男生和女生很少讲话,更别说做同桌。汝华为什么要坐到那里,她和伊宁同桌的那位男生有什么关系?在此情此景下让很多同学心里升起了疑云。汝华顾不上那么多,她只想找一个座位能安安静静地学习。
汝华和伊宁换座位的时候小蔓不在教室,这让她心里有一点点不安,没有打声招呼自己就走了,就让一位也许小蔓根本不认识的同学坐到她的身边,小蔓会不会不高兴呢?第二天早上,她留心看了看,看到小蔓和伊宁坐在一起有说在笑,她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轻松地开始自己新的环境中的学习生活。
汝华没有想到,她换座位这件事情在班上引起了连锁反应。在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几乎每天下晚自习的时候就有同学换座位。原先男生和男生做同桌,女生和女生做同桌的格局被打破,一些男生和女生主动坐到一排做同桌。对和男生同桌的女生来说,有一半的女生是自愿的,有一半是因那个自愿的而被与别的男生同桌的。这场变化显然让老师有些不安,也有些无奈。而无论老师还是同学,都认为发生这种变化的始作俑者是汝华,虽然在老师担心与同学们猜测的男生与女生关系的那件事情上,她和那些被和男生同桌的女生一样是无辜的。
01
汝华是高三(6)最用功的学生之一,这是她同村的同班同学在家里说过、他的家人又反馈到汝华的妈妈那里的话。她每天早上比别的同学起得早,教室灯还没有亮就点着煤油灯开始早读。每天晚上比别的同学睡得晚,躺在床上还要记几个英语单词。她觉得唯有这样,才不亏了那多交的20元复读费,来年才能争取考上大学。有一天下晚自习后,汝华还在教室用功,她沉浸在学习中,完全不知道教室里的灯一盏盏熄灭了,同学们陆陆续续回宿舍休息了。“哐!”一串钥匙丢在汝华的桌子上,把她吓了一跳。她抬起头来,看到班上负责锁教室门的荣兴同学站在她的面前。汝华还没有反应过来,荣兴同学已转身走出了教室。汝华第一次看到那么大一串钥匙,她家里从来不锁门,她手上也没有拿过这么多的钥匙。上学带来一口小木箱,有一把小锁,有一把小钥匙,她总是用一根红绳子把钥匙系好,挂在脖子上。这把钥匙是她每天比较精心带着的一个物件。而这位荣兴同学居然有这么大一串钥匙,那都是那扇门哪口箱子的钥匙呢?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就轻易丢在别人的面前呢?汝华对着那串钥匙发了一会儿呆,又继续做了几道题目,就锁了门离开了教室。第二天,她起了一个大早,这不仅是因为她已经养成了早起的习惯,还因为她要赶在其他同学到教室之前,把这串钥匙悄悄地放在荣兴同学的桌子上。这样的情形后来还有很多次,汝华晚上拿着荣兴的钥匙锁教室的门,早上早早起床开教室的门,并且把钥匙放在荣兴的桌子上。有时候晩上荣兴回宿舍的时候,教室里还有几位同学,他把是不声不响地把那串钥匙放在汝华的桌子上,把汝华默认为晚上最后离开教室、早上第一个来到教室的人。他们彼此都不用说一句话,也没有多看对方一眼。直到冬天天冷了,汝华开始到被窝里加班学习了,才再没有在晚上保管过那一串钥匙。汝华记住这件事情,是因为她觉得那串钥匙里交到自己的手里,是一种信托。而她自己也设有辜负这份信托。汝华的新同桌叫江涛,她是从坐在后排的两位女生婉贞和二妮那里知道他的名字的。她们和江涛已经很熟了,汝华常常听到婉贞说:“江涛,把你的橡皮擦拿过来。”听到二妮说:“江涛,三角板!”江涛仿佛是她已们的文具保管员一样。汝华和江涛做同桌后,才知道伊宁为什么和江涛争执。江涛坐在靠窗的位置,伊宁坐在过道边,教室里的座位密密挤挤的,江涛每次从座位上出来都要伊宁站起来让路,而江涛只要有机会就想出去蹓跶蹓跶,这让伊宁让路让得很不耐烦。汝华第一次和江涛说话,说的是:“我们换一个位子,我坐里面、你坐外面。”江涛爽快地和汝华换了位子。汝华觉得,这位男生非常和善,也非常斯文,除了学习不是很努力之外,是一个人畜无害的男生。江涛虽然学习不是很用功,但他的英语成绩相当出色,在我们后两排四位同学中,数他的英语最好,坐在后排的二妮和婉贞常请教他英语问题,汝华则不会请教,主要因为她的英语太差,差到提不出问题来。有一次,江涛给汝华学英语提了一些建议,并表示可以监督她执行,汝华拒绝了他的好意,她有很多时候都不知道如何接受别人的好意,这是后来她的一位同事告诉她的,那个时期尤其如此。江涛的作文写得也不错,他还经常给县广播站投稿,投中后会收到广播站寄来的一张五角钱的汇款单。收到汇款单后他会凡尔赛地说:“真麻烦,今天又要去邮局取钱。”那单子就会在二妮和婉贞手里传看一番,她们就要他买糖吃。江涛取到钱后,就买一些芝麻牛皮糖分给三位女同学吃,买糖的钱远远超出了他的稿费。汝华对这种庆祝的方式不以为然,在她看来,像江涛这样挣一个花三个,显然是纨绔子弟的做派。江涛还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汝华喜欢看报刊,那时候天天可以看到《湖北日报》,经常可以看到《辽宁青年》,她常常把喜欢的文章整篇抄写下来。江涛有时候帮汝华做摘录,二妮常常夸奖他的摘录做得好。江涛冬天从来没有好好地穿上棉袄,他那时候穿着一件高翻领的毛线衣,一件薄外套,再把棉袄披在身上。下晚自习后他总是最快离开教室,离开的时候把棉袄留在座位上。江涛有时候问汝华:“你要用这件棉衣吗?”汝华摇摇头。后排的婉贞说:“拿来,给我用。”她就把江涛的棉袄盖在自己的膝盖上。汝华和江涛熟悉之后,偶尔也和他聊一聊学习之外的事情。有一次,汝华对江涛说:“你和二妮要是考不取,还能安排工作。如果我考不取,就再也没有书读了,就要回农村种田了,而我一点也不会种田。”江涛说:“我们茶场这些年总会招一些农村户口的工人,招进去了就吃商品粮。你如果考不取,可以去我们那里试试。”江涛的话让汝华听了很不舒服,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不舒服,这时,后排的二妮正在大声朗读:陈涉太息曰:呜呼!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江涛在班上年龄偏小,婉贞、二妮、汝华,都拿他当小兄弟一样看待,婉贞和二妮和他从不客气,而汝华心比较重,不像她们一样叨叨他。这使得在江涛的眼里,汝华更像一位姐姐。在又一年毕业季来临之际,江涛送给汝华一本黑白影集,他在扉页上写道:“祝姐展翅翱翔,带着我殷切的希望。”落款是“弟:江涛”。汝华只给妈妈看过这个影集扉页上的字,而后用一张明信片粘在上面,将那字盖住了。她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看到那字也莫名地心虚。她不知道自己要掩饰什么、又心虚什么。很多年后,汝华才想明白。那一年,是她主动坐到江涛的身边,还要求他把自己喜欢的、靠窗的位子让给了自己。是她拒绝了他想要帮助他学英语的好意,不想和他一起合作学习。是她允许他帮助她摘录文章,还自觉反正不是自己要求的而內心坦然。她也跟着吃了他的很多颗芝麻牛皮糖。她从他那里获取很多,却以又不是自己想要的名义而从来没有说一声谢谢。而她却几乎没有给予过他哪怕是一点点有益的帮助。临别他送她这本影集,让她在心里对这位和善、斯文、温暖的男生,产生了一份深深的歉疚,一份无以为报的歉疚。汝华坐到教室后面后,倒数一、二排的女生自然组成了一个学习共同体,常常一起讨论学习上遇到的问题。有一天上语文晚自习,婉贞问汝华一段文言文如何翻译,汝华转过身体扭过头朝着后面,轻声地、很仔细地给婉贞做了讲解。她全然不知道语文老师就站在旁边听着,带着一股无名的怒火。汝华讲完后回转身时,发现语文老师拿眼睛瞪着自己,她笑了笑解释说:“我们是讨论问题。”“好为人师!”语文老师居然怒不可遏地大吼一声。接下来是一阵咆哮,他一边怒吼着,一边从最后一排到讲台来回急走,表明他的内心相当的愤怒。汝华听到他说“目中无人”、“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完没了说了很多,直到她从错愕、到气愤、到悲伤地哭了起来,老师才渐渐平息下来。汝华不知道为什么在她讲的时候,老师不制止她讲,而在她讲完之后,要如此责备她。她自知自己并没有讲错,为什么他容不得自己给同学解答问题。汝华读书以来语文成绩一直比较出色,她向来是语文老师比较宠爱的学生,不知道何意至这位语文老师不厚。汝华只是难过了一个晚上就振作起来了,她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与精力去难过,唯有努力学习,让批评自己的人刮目相看才是正途。第二天早上,她依然早早来到教室,打开语文课本,她看到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为昨天她挨了语文老师的批评代表老师表示歉意,并给予她鼓励和劝慰。纸条落款是陈真,汝华知道那正是语文老师最得意的门生。因为他是语文老师喜欢的学生,汝华觉得更加不需要他的同情,她把那张纸条撕了,并且在那个早读课上旁若无人地大声读书。汝华后来也当了老师,有很多年,她常常想起那个晚上,想起自己挨的那场疾言厉色的批评,始终想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只是汝华当了老师后知道,老师也是普通人,他们不是圣人,难免有普通人喜怒哀乐和偶尔的不经意,那一天或许只是自己撞到枪口上而已。而陈真的那张小纸条,虽然当场就撕掉了,但因那份关切在汝华心里获得的一份正义尚存的安慰,她始终没有忘记。高三(6)班有一位男生叫保国,是汝华表兄的小舅子。这位男生取了一个威武的名字,却长得骨格清奇,风度翩翩,在班上人缘很好。虽然保国和汝华彼此认识,但他们从来没有主动和对方打一声招呼。汝华的表兄、表嫂都是吃商品粮的人,在城里工作。有一天,汝华的表兄来到学校,告诉汝华他就在学校附近的林业局工作,他买了一些排骨炖了烫,让汝华放学后和保国一起去他那里改善一下伙食。汝华正要推辞,表兄说:“本来早要叫你过去吃饭的,知道你没有舅妈允许不敢去,上次见到舅妈说过了,她答应你去的。”汝华只得点头答应了表兄的邀请。放学后,汝华急忙回到寝室,打开箱子把仅有的一块钱拿在手上,他知道表哥有一个儿子,她想到学校对面的棉花公司门市部买几个芝麻牛皮糖带给表侄。拿到钱后汝华就坐在床上向门外张望,她看到保国来到宿舍外站着等她,就走出去。两位同学谁也不和谁打招呼,他们一前一后隔着十来米的距离,走过大大的操场,来到校门外。保国在前面拐弯进了县医院大门那段街上后,汝华看到街边一个门口挂着林业局的牌子。她急急地走进棉花公司门市部去买糖,想如果保国看她没有跟上,就会在林业局门口等她。汝华买好糖来到林业局门口后,不见保国的踪影。她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进去,进去以后又到哪里去找表兄的家。她从林业局门口走到县医院门口,又从县医院门口走到林业局门口,希望有人从林业局门口出来能看到她。可是没有,最后她只得悻悻地回到学校。学校饭堂已经没有饭吃了,汝华躺在床上心里有些茫然。刚洗完碗回宿舍的文美问:“你不是跟保国一起去吃饭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是不是还没有吃呀?”汝华答一声“吃了”,就侧身向床里躺着装睡。直等到同宿舍的其他三位同学都睡着了,她才一个一个打开自己买的那些芝麻牛皮糖吃了起来。一边吃心里一边想:表哥是用排骨炖藕,还是炖海带呢?这就是汝华在那一年打过交道的几位男生,荣兴的信托、江涛的温暖、陈真的关心、保国的掉线,这些在青涩的那年她不知其味的人和事,多年以后,会在心灵深处静静地反刍,默默地回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