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杜近芳口述实录--我的童年

我是名幸运儿。关于我的出生,首先要提到的是京剧行的陈家。我刚出生不久,便被一条毯子包裹着抱到了陈家。于是,我姓了陈,有了陈玉华这个名字。

我是1932年生人,猴年腊月生的。我父亲陈喜光就是不告诉我是腊月哪一天,他说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生日的具体日子。我的堂哥比我大10个月,他对我说:“你记住了,我是农历猴年二月生的,你是十二月生的。”他还说:“可是,你是猴年腊月里来的,没多少天,很快就迎来了鸡年。咱们中国人不按这公历,不信这洋菩萨,还是按照猴年来计算。”所以说,这非常有意思,我生下来没有几天就1岁了。到我真正1岁的时候,按传统的算法,我都3岁了。京剧里有一出戏叫《白猿教刀》,讲的是关老爷在梦境中跟一只通灵的白猿学习刀法。这只白猿非常有本事,而且孝母。因为我是猴年生的,皮肤很白净,所以,长辈们又给我起了个小名,叫“小白猿”。

我从小就有些奇怪的习惯。拿吃东西来说,我不吃别人的奶,碰都不碰。那时候没有卖牛奶的,我父亲想办法买到最好的羊奶,用开水冲了,放在一个船形的容器里喂我,但我死活都不吃,只是不停地哭。家里人着急了。我父亲想,再这么光哭不吃东西,这么点儿大的孩子很快就没气了呀!他急得不能工作。恰巧米粮店的老板到我家里来,看到这情况,就把我父亲叫到一边,问:“这是南种还是北种?”意思就是,这孩子是南方人生的还是北方人生的?我父亲说根子是“南种”。米粮店的老板就让他用老米面试着喂喂看。老米面就是把比较粗的老米,碾碎压成面,上屉干蒸,蒸完后添水打成米浆,干了以后就像一个汤圆。我父亲就试着用老米面喂我,这一喂不要紧,我是又不哭又不闹,就像得了饱灾似的。所以,是老米面把我救活的,我也是吃老米面长大的。老北京人一般不太会焖饭,我们家只有四婶母会,因为我四叔陈喜兴喜食米,所以有时候焖一点米饭吃。我的这种饮食习惯一直持续到现在,无米不成炊,没有大米吃,小米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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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的时候,家里是比较拮据的,逢年过节才能吃得好一点,但对小孩子来说,倒并没觉得特别的苦,反倒是养成了我杂食而不挑食、什么都吃的习惯。我有两个爱好:一是喜欢吃硬的食物、带壳的东西,这让我的钙质比别人都强;另一个就是馋饮,从小就爱喝茶。那时候,北京城居民喝的都是玉泉山的水,后来人一多,水也变了味儿。

陈家虽然不算书香门第,但是这家人有诗书的传统,男丁都要从小上私塾,学习传统国学经典,读书习文。就以我的爷爷来说,他就是一位很受人尊敬的文化人。他在世时,每逢年节,都会有些有文化、有身份的人,比如教私塾的先生,来给他拜年。虽然我与爷爷未曾谋面,也未曾从家人嘴里听到过他的名字,但我心里老想着他老人家。据说,他是位极善良慈祥、疼爱孩子的老人。晚年,他虽跟一般老年人的作息一样早睡早起,然而每天后半夜3点总要准时起来,打着灯笼在各屋门口给大人打招呼,提醒大人不要睡得太死,留神别压着孩子,可见他对隔代人的怜惜关爱之情。

陈家不知什么缘故,传到我爷爷这代已经有些败落了。我爷爷有七个孩子,五龙二凤,人丁比较多。为了生计,不得已将男孩子送进了京剧科班。那时把孩子送进科班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梨园行自己的子弟,进科班是为了继承梨园的血脉;另一种情况则是穷苦人家,生活无着,养不活孩子了,只能让孩子学戏,既有口饱饭吃,又能学门手艺。科班十年俗称“十年大狱”,都有“关书”,即合同,说得更透彻些,就是卖身契。学戏练功是非常苦的,一般家庭不到山穷水尽之时,是绝不肯让自己的孩子去“受罪”的。我爷爷那时,大抵是后一种情况。也正是如此,便成就了梨园行的陈家。

说起来,陈家全家都与京剧有缘。我的大爷是后台管大衣箱的,相当于现在管服装的舞美人员。我父亲陈喜光排行老三,工铜锤花脸。我的四叔陈喜兴工文武老生。我的五叔是拉京胡的。家里的长辈们除了唱京戏,也有喜欢古曲的,我的姑姑兴致来时会教我唱旦角。我就是在这么一个戏曲氛围极其浓郁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

我们家很有意思。我叔叔先进的富连成科班,他是在家里读完《论语》进去的。我父亲是在家里念完了四书五经,大约十ー二岁的时候进的富连成。我父亲和我叔叔都排在第一科“喜”字科。当时在“喜”字科的除了“六大弟子”(雷喜福等人),还有带艺入科、搭班唱戏的梅喜群和周喜芳。梅喜群就是梅兰芳先生在科班时的艺名,周喜芳就是周信芳先生在科班时的艺名。按现在的话说,梅先生是走读,白天来、晚上走,不住宿。所以说,我父亲、我叔叔和梅先生、周先生是同科的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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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叔叔条件挺好,老生嗓子很不错,出科以后开始搭班唱戏。那时候,王府常有堂会戏(有钱人家祭祖、婚丧、祝寿、过节时组织的私人演出),我叔叔常常参加堂会演出。因为是在王府演出,那里的规矩大,我爷爷怕我叔叔唱砸了或坏了什么规矩,所以每次都跟着去王府。有一次我爷爷太累了,就先回家休息。我叔叔那时侯年轻,不懂世事的险恶。人家对他说:“你累了困了,抽口福寿膏吧。”福寿膏其实就是鸦片、大烟。就这样,我叔叔染上了大烟瘾,把唱戏给耽搁了。1930年,梅兰芳先生赴美访演,约请我叔叔同行,但提出一个要求:尽快戒掉鸦片烟。我叔叔想照办,但医生说:“不能快,要循序渐进,否则,心脏、神经就不工作了。”我叔叔很遗憾地告诉梅先生这个情况,并给梅先生介绍了一个学生——王少亭,说这个学生人好,会的戏也多。梅大师采纳了我叔叔的意 见,用了王少亭,这一用就合作了一辈子。四大名旦的另一位荀慧生先生,最早是唱梆子戏的,后来坚决改唱皮黄(京剧)。他邀请我叔叔与他合作,我叔叔欣然答应,和荀大师合作了一辈子。后来,大师不演戏了,我叔叔就到北京市戏曲学校任教,高寿去世。医疗费用、在北京八宝山大礼堂举行遗体告别仪式等,都是由荀家向北京市文化局请求,由北京市文化局承担、主办的。所以,陈氏家族对荀家的恩德永记不忘!

《杜近芳口述实录》人民出版社 2019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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